第5章

下了晚衙,因歸府順路,沈香和謝青上了同一輛馬車。

沈香總算知曉謝青所說的“受累”是指什麽了,車廂中足足堆了半人高的案宗簿書,這要看到什麽時候?

沈香吃驚,掌心已然冒汗了。他真應了謝老夫人的話,哥倆同生共死,一塊兒辛苦。

見她錯愕,謝青抿出一絲笑:“都是記注到一半的案牘,不好讓下司插手,還是我受委屈一遭,盡數完成吧。這般,刑部司的劉員外才好接手咱們的公差。”

謝青思慮得極是,若是審閱到一半的案卷再丟給員外郎批注,難免意見相左,平白多添公務,倒不如舊卷審完,新的案宗交給近日代管刑部的劉員外審理。

誰讓李佩玉一案,乃是這個月公務裏的重中之重呢?大理寺與禦史台沒沾上這樣吃力不討好的麻煩事,恐怕夜裏都笑醒了。

沈香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勁:“您要我搭把手嗎?若我幫了倒忙可怎麽好?”

“小香盡管犯錯,橫豎有我擔待。”

謝青待她倒是很寬容,沈香受寵若驚,感歎:“您禦下真是溫厚啊。”

“是嗎?”謝青的笑意更濃。

殊不知今日他剛發落過比部司的任郎中,當眾暗示任平之做事不老成、欠考究,為人處世火候也不夠。任平之被衙門頂頭上司逮著敲打筋骨,懊喪極了。恐怕近兩年流內銓選他又犯難了,謝青定不會當他的保人,幫他往吏部遞送“銓狀”。這般,再想升遷恐怕還得熬兩年資曆。

唉,時乖運拙。

任平之蔫頭聳腦歸府,方一落座,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啊,該不會是那封情詩惹惱了上峰吧?早知道就不多管閑事了,還害他官途坎坷。

沈香不知這些,一心隻當謝青憂國憂民,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純臣。

片刻,馬車碾到石子,車廂內猛地一撼。沈香躬著身子,沒坐穩,竟一個趔趄,朝前撲去。

“哎呀!”

她灰心喪氣,隻當這次一定要摔個鼻青臉腫。閉眼赴死時,卻意外撞入一個溫熱的懷抱。蘭花的冷幽香味隨衣袖震開,香澤流散,縈繞她滿身。

沈香睜眼,垂眸,入目便是紫色公服……啊,她竟摔到謝青膝上?!

嗚——怎麽辦。

沈香勉力撐著雙臂,不敢全然倚靠上謝青。但她受了驚嚇,身體僵直,半天也不能動作。

起又起不來,躺也躺不下去。

沈香羞窘,急得快要哭出來。她何時這樣無禮過,謝青會不會以為她毛手毛腳,很不得體?她好歹也是個官場中沉淪多年的圓熟官人啊,眼下真是顏麵盡失。

她欲哭無淚,耳朵燙得似烙鐵,紅得能滴血。

還沒等她想出一個推搪的由頭,謝青已然悶悶笑了下:“小香是想尋我庇護嗎?倒是……熱情了些。”

聽得這話,沈香死的心都有了。

她內心呐喊:“天爺呀!下道雷劈死我算了。”

車外忽然響了一聲空雷,嚇得沈香瑟縮一下。

車夫辨雷聲,為難地嚷了句:“見天兒要下雨,兩位官人,咱們恐怕要趕快回府了。路上有些抖,還望多擔待。”

謝青倒覺得路途陡峭些也不錯,含笑答:“無礙,你趕車吧,有勞了。”

隨後,他小心攙起沈香,縱她坐回空位上。

車廂裏的氣氛沉悶,主要沈香臊了一臉,不敢開腔。

還是謝青打破靜謐:“小香怕雷聲?”

他於昏暗處,感知她顫了一下肩胛骨。衣布微鼓,好似振翅的纖脊蝴蝶,脆弱且不堪一折,惹人憐惜。

沈香垂下眼睫,許久不言。

車廂內的蘭花香漸濃漸馥鬱,許久,沈香答了句:“舍……妹死的那日,正是雷雨天。”

她兄長沈銜香死的那日,是個沉悶的雨天。她第一次這樣厭惡細密的雨,雪上添霜一般,擾亂她的心神,還帶走了她哥哥的魂魄。

她咬了一下唇,又說:“都講,死者會在雨天離去或歸家,這樣雨聲能遮掩他們的腳步。我舍不得他,因此也厭上了雷雨天。”

那樣沉悶、潮濕的日子,是沈香多年以來的夢魘。

她以為自己忘卻了,其實沒有。午夜夢回,總會翻湧上這些自苦的回憶,攪亂她的日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總該平風靜浪了。但其實,至親離去的痛楚,家人永遠忘卻不了。所謂心如止水,也隻是自欺欺人。

所有苦難,都藏於兄長留下的銀鎏金荔枝並頭簪裏,或是兄長藏於箱籠底下的銀狐氅衣間。縱使一陣春風,一朵落梅,亦留有兄長的痕跡。

到處都是哥哥啊……

沈銜香自知他命不久矣,那樣小的年紀,心思卻縝密。他給妹妹準備了每一年的生辰禮,大到頭麵衣飾,小到筆硯詩譜。他怕虧欠沈香,怕她沒有家兄的庇護,會受委屈。

其實,他的死,就是沈香今生最大的苦難。

年紀輕輕,不幸蘭摧玉折,真可惜。

父母早亡,哥哥又死了,她是沒有大人庇護的孩子了。

沈香胸腔悶悶的,鼻尖子也酸澀。許是太落寞,她在謝青麵前失態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漸起,摧折花枝,打落一地火熾紅泥。偶有幾點雨星子掃入窗縫,謝青抬袖去擋,為沈香遮住風雨。

他緘默許久,終道了句:“若是下次有雨,我為你在鄰牆的花枝上懸一盞提掛式瓷燈吧?四壁可用削薄的蚌殼黏連擋風,瓷燈底下再漏個眼,便夠流風燃燭了。我會命人守著燈,教它不滅的。有了點亮光,又知是我在旁作陪,或許你也不會再怕雨夜。”

“什麽?”沈香被他這番震耳發聵的話驚到,啞了許久,喃喃,“您何必……關照我到這份上。”

對她這樣好,她會不知所措的。

待謝青舍下她,同旁人成家時,她或許就難能做到坦**處之了。

沈香不想自己變得那樣難堪、那樣狼狽……她無地自容。

一路上,沈香都心神不寧。

等捱到謝府,她才緩過神來,再次撿起自己護心的甲胄,同謝青如常相處。

沈香和謝青一道回府上,謝老夫人不知有多歡喜。她嘴上埋怨兩個哥兒不知輕重,落了雨還不快洗漱,麵上卻笑意盈盈,歡喜家宅裏難得的熱鬧。

待謝青命人把一車公文送進書房時,老人家的臉頃刻間沉了下來:“懷青,你就沒一天消停嗎?!這般下去,身子骨可怎麽受得住?”

聞言,沈香擔憂地問:“您的身體不好嗎?”

謝青被這話嗆了一下,難得失態咳了聲。霎時,他笑答:“我身子骨很好,小香不必憂慮,祖母是操心慣了才這般說。”

“那就好。”沈香鬆了一口氣,全然不懂某郎君較真“身強體壯”的真正原因。

謝老夫人知道沈香今日來府上,是被孫子拉來當幫工的。她慈愛地拍了拍沈香的手,感歎:“真造孽啊,還要拉上銜香受苦受難。下回你甭理他,懷青這性子改不了,你慣著他,隻會讓他蹬鼻子上臉,一心磋磨你的!”

謝老夫人如何不懂自家孫子是什麽鬼德行?一天到晚話術圓滑,同他接洽的人,少有不從了他的意的!特別是銜香性子這樣軟綿的郎君,她孫子還不是寥寥幾句就老老實實拿捏住了人?

思及至此,她又有點傷感:“沈家郎君、娘子的性格都好,若是令妹還活著就好了。這樣的心性,同咱們家哥兒,那是頂配的。”

沈香冷不防被人提起,對方還看重她的溫吞脾氣,一心想結親。

她一時無言,強笑了笑,道:“各人都有自個兒的緣法,保不準謝兄過幾日就遇上合心意的小娘子了,這事兒急不來。”

本是一句替謝青解圍的話,豈料卻惹他不快。

“如小香太閑暇的話,不若你我先行審閱案卷吧。早些辦完差事,也好早些家去休憩。”謝青上翹的唇角稍稍掩去,語帶微乎其微的不快,甚是冷淡。

沈香很懂察言觀色,她不知哪處惹到謝青了。

事後想想,她猜,應當是她太多管閑事了,謝青不想一個外人插嘴家事。

也對,於他而言,她不過是較為親近的同僚罷了。

沈香實不該,因他幾句偏袒就誤以為他們關係親密無間,謝青明明待誰都這樣溫柔得體。

沈香僭越了,是她得意忘形。

沈香為了給謝青賠罪,審閱案卷更為勤勉。饒是謝青都累得闔目叫了一盞茶,她還孜孜不倦地詳複記注上的律令。

燭光下,謝青不動聲色端視她。沈香雖摘了襆頭,一團青油的發還是包在藤草巾子裏,沒有散落分毫。睫羽纖長濃密,如黛山烏樹,一應的得體端莊,沒有半分不羈。

他隱約記起此前一次宮宴,京官們喝得盡興,與君王同樂,放肆地折起園林中的桃枝。宮娥們討巧,特地給各位官人都簪了一節灼桃,沈香也不例外。

她齊整的鬢發便是那時被花枝給勾下幾根,披於肩上,散落風中,美得淩亂又恣意。

而這樣一縷發,卻在宴後,停留於李佩玉的掌心間寸許,容他細嗅。

嘖。

登徒子冒犯了她,教人不快。

……

“謝尚書?”沈香忽然喚人。

謝青側目,勾唇應話:“嗯?”

“您累了嗎?”

“有些。”他不逞強,老實答話。

沈香回過神來,她是偶然一日不管不顧當差,卻忘了謝青日日如此。她哪裏是賠禮道歉,一心懲戒自己,分明是拉著人一塊兒受罪!

人情世故上,沈香終是差了一截。

她羞慚放下筆墨,腕骨隱隱作痛:“那我們遲些再看案牘?”

謝青見她誠惶誠恐,不忍心再苛責。

於是,他笑道:“不必,今日歇下,明日再看。”

沈香瞧見謝青臉上那熟稔的溫柔笑意,心知他已沒了氣性。那就好,她也鬆懈了心神。

她本打算回府,謝青卻留了她一塊兒用夜食。

謝青:“空腹入睡,傷脾胃。我既攬了你來幫忙做事,總要伺候好你炊飲,小香別推辭了。”

“好,聽您安排。”話都說到這份上,沈香也就不客套。

好歹是謝青的地盤,沈香不敢壞規矩。她很好奇書房裏的陳設,又不敢**亂碰,隻得睜大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四下瞻顧。

她怯怯的樣子有幾分可愛,謝青笑意漸生,難得壞心眼,沒有出言允她隨意查看。

沈香的眸光落在謝青身後的那一尊佛像上,驚訝地問:“您還禮佛啊?”

謝青怔忪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道:“嗯,神佛慈悲,憐憫世人。”

“您這般善心腸,下官真是自愧不如。”

“嗬。”他忽然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短促的,撓在沈香心上。

她問了點蠢話……

現下的沈香,就好像跟著尊貴的大人入家堂,屋中俱是她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即便大人慈愛溫柔,容她無禮,她還是躡手躡腳,不敢動彈。

倒不怕打砸貴物,而是怕討了大人的嫌。

啊,是了,她希望自己,是得謝青喜愛的。

盡管這份喜歡與兒女情長無關,但她還是想搏一搏難能可貴的偏疼。所以,她不能行差踏錯半步,好歹不能招人嫌惡。

沈香又看了一眼,案上供著一張鹿皮弓。

她問:“您還會搭弓射箭嗎?”

實難想象溫文爾雅的謝青還能有遒勁拉弓的時刻。

“那是母親留下的。”

沈香記得謝青的母親是遊牧胡人,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好似一輪金日。她的大寧語說得很好,就是人太熱情,沈香回回進內宅裏拜謁,總要被她團到膝上裏外摸貓兒那般揉搓一陣。害得沈香小時候都不敢去謝家,生怕謝青的母親又逮住她親親抱抱。

這麽多年過去,沈香都快要忘記了——謝青是“中蕃通婚”誕下的孩子啊。隻是他樣貌一點都沒有外族的血脈呈現,全然瞧不出來他的母親的痕跡。

那弓,是遺物呀。

“對不起,我今夜總說錯話。”沈香道歉。

“無礙的。”謝青一如既往寬容。

這時,小廝敲門,奉上兩盞芳芷茶與幾樣茶點心。沈香記得芳芷茶,這是月前官家贈予謝青的貢茶,就那麽寥寥幾斤,他竟舍得烹了給她喝。

謝青的待客之道,禮數總這樣周全,偏偏她仗著上峰的器重,口無遮攔。

她又低頭,不知該說什麽。

謝青發笑:“小香在找什麽?地縫麽?”

“啊?”沈香怔忪。

“我當你埋首於地磚,是想找道縫隱去。”

這一回,沈香聽懂了,謝青是講她太膽小了,一點話就要難堪,找地縫鑽進去不見人。上司難得說了個笑話,他在調侃她麵皮細薄。

沈香臉更燙了,支支吾吾半天,講不出什麽話。

嗚——她連玩笑都不會接茬!多好的增進關係的機會啊!

謝青為她夾了一塊蓮子蒸糕,供她墊肚。

筷子還沒放下,謝青風輕雲淡地問了句:“小香同謝某獨處,總這般拘束。你待我,似乎與官署內其他官人不同。特別是比部司的任郎中……唔,我倒想問,是他更討你的歡心嗎?”

“什麽?”沈香的茶都要噴出來了。

此話何意?

哪個歡心?!她在外是個郎君身呀,和郎君們相處,不都這般隨性嗎?

謝青總不會是拈酸吃醋吧……不可能不可能。

她內心呐喊:快解釋呀,她要誤會了……

謝青這回執著,他不繞開這話頭,擎待她下文。

沈香避不過去,隻小聲說:“我待人都是一視同仁的,沒有厚此薄彼。近年與任郎中親厚,也不過是因他沒架子,好講話。又是下司的僚友,總得賣點麵子。大家都是同僚,這般和睦相處,是不妥當嗎?您今日……為何問起這個?”

她已經極力說清楚了,她和任平之什麽親密關係都沒有。

謝青心情似是愉悅不少,也沒有為難她,隻慢條斯理地說:“無事。不過是,謝某也想做一個得佐官仰慕的上峰罷了。”

沈香鬆了一口氣,害她差點誤會了。

原來謝青表麵上平靜無波,內裏居然心思細膩成這樣嗎?他也會患得患失,生怕下屬不喜歡他……

沈香像是發現了謝青哪處有趣的小心思,不自覺偷笑。

她大方誇讚:“您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我就很仰慕您!”

她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那一夜吃醉了酒一般,很討人喜歡。

“那麽,小香仰慕我什麽?”他的嗓音既輕又柔,能勾魂攝魄,蓄意壓著人的命脈。

“您……”

謝青又刁難她了,他怕她撒謊嗎?

“嗯?”

謝青優點那麽多,不好籠統概括。沈香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道了句——“您刑審罪人的能力是三司法官衙裏一騎絕塵的,沒有人不欽佩您!”

“……”謝青緘默了一下。

哦,原是仰慕他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