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天的朝會,沈香與謝青還沒入主殿就聽到一聲愴天呼地的哀嚎,原是發生了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神策軍總兵大將軍李岷之子李佩玉,無故失蹤,今早將軍府外陡然出現一隻斷臂,是他親子的!
猖狂賊人,害了衙內的性命,還敢當眾示威!
李岷不免怪罪起了執掌京城巡道的金吾衛內府,一群屍位素餐的狗東西,連歹人都沒抓到。
“陛下,臣就這麽一個獨子,這是要臣的命啊!多陰險的賊人,欺辱到臣的頭上來,這讓臣還如何過活!”他要官家做主,當朝哭訴自個兒多年來的功勳。
大寧兵將的監管,實行兵府製,即為“兵不知將”。兵籍不歸將領管轄,而是由兵部掌控。
若哪處藩鎮動**不安,官家就會把兵符交由將軍們,派其征戰。
屆時,君主再製敕下達折衝府抑或命令州府發兵。待將軍抵達地方藩鎮,就能領兵作戰了。
這樣一來,官家便不會忌憚將領們,也無懼他們同軍士存有生死情誼,領軍謀逆。
李岷聲稱自己為國為民,聽從天家調令征戰北狄,又有拳拳忠心赤膽,一凱旋歸朝便交出掌軍的兵部符契,卸下兵權,教君主安心。
他把所有命脈都交給了官家,卻落得如此慘烈的境地,上天何至於此?賊人定是蔑視天威,才敢在都城裏挑釁。
朝臣們各個眼觀鼻鼻觀心:好大的罪,不知要扣在哪個倒黴府衙頭上。
這話落到沈香的耳朵裏,教她呼吸一滯。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謝青,溫雅的郎君仍是噙笑,仿佛沒有聽到。
要知道,李岷所掌的這一支神策軍,原本是謝家曆代“定國將軍”總的兵。雖說謝老將軍也忠心耿耿,一回京城就上交兵權,但十多年前北狄頻繁犯境,俱是謝父在外領兵,征戰多年。他與麾下軍士同吃同住,體恤戰死將士們的家眷,一時軍望很高,亦同部將們生出了惺惺相惜的過命交情。
她記得,早年坊間還有一些不好聽的傳聞,直到謝家父母戰死沙場後,才漸漸平息。
李岷要表忠心,也不該揭謝青傷疤,言辭含沙射影啊!
不過,沈香見謝青無甚反應……或許隻是她敏感多心,上峰並未在意。
這樣就好。
她怕他受傷。
皇帝被李岷鬧得頭疼,遠遠見刑部尚書謝青入殿,高聲道:“刑部謝卿、沈卿可在?”
沈香同謝青對視一眼,聯袂上前行拜儀:“臣等拜見陛下。”
皇帝頷首:“李大將軍衙內李佩玉失蹤一案,交由刑部主官們查探,茲事體大,望兩位愛卿盡早查明歹人行蹤,救出李佩玉。”
若此子還活著的話。
“是,臣等定不負陛下厚望。”沈香他們應下了公差,這一個月怕是不得閑了,而官署裏又得提拔出一位代辦公事的官吏,這樣他們才能抽出空閑,外調查案。
其實官家今日的吩咐很是得體,李岷是勳臣,倘若將他兒子的凶案交由刑部小吏調查,李岷定會覺得官家不重視老臣,又要鬧上一場。唯有交付給謝青與沈香這樣的衙門主官,才好堵他的口舌,知帝王偏疼。
但有一點不好,要是時限到了,沈香他們沒有交出滿意答卷,怕不止是官家的威壓,就是李岷也要陰陽怪氣說道一嘴文臣的不是。
難辦,發愁。
下了朝會,沈香同謝青坐一處吃廊食。
殿外日光明媚,風光旖旎。她正出神,手間忽然一沉。
沈香錯愕低頭,捧著的蓮花紋瓷碗裏平白多了一枚鹿肉圓子,而謝青手上的公筷剛剛放下。
“您給我的?”沈香有點驚訝。
鹿肉金貴,還是皇城園林裏悉心養殖的。光祿寺每回月半才添一次鹿肉圓子。不少參朝官為了這一口鹿肉,早膳都不吃,巴巴等著。
偏偏謝青舍得割愛,竟留給了她。
謝青含笑:“我記得你愛吃葷菜,前日你同任郎中.共食,果蔬剩下不少,唯有肉圓子倒是全祭了五髒廟。”
聞言,沈香更驚訝了。
那時,她剛剛咽下最後一枚肉圓子,謝青恰好喚她辦差。怎會這樣巧?難道他一直在暗處,等她吃完飯才喊人嗎?
愧怍的心思又起了,她怎麽總受謝青的關照啊。
“是我猜錯了嗎?”他隱隱困惑。
“沒有沒有!我確實愛這口,隻是我把您的圓子吃了,那您呢?”
“我不必。”謝青複而勾唇,“既是你上峰,凡事總得緊著佐官。”
此言一出,沈香差點淚流滿麵:啊!多好的上司!不僅護短,還事事為下屬考慮,她要為謝青肝腦塗地,為他當牛做馬,幹一輩子!
用完飯,謝青邀她一道兒並行回刑部官署。往常沈香與他沒有這般親近,即便一個衙門裏做事,她也懂在外避嫌。
今日奉了皇命,兩人一道兒商議差事才是不負皇恩,故此沒有什麽顧慮。
待僚臣們走散,拐進一條僻靜的宮道。
謝青溫聲問:“李佩玉此人,小香有印象嗎?”
沈香蹙眉咂摸一番,隻記得那一雙輕慢的眼睛。此前一次宮宴,散宴時,李佩玉吃多了酒,恰巧撞上沈香。許是夜色昏暗,他又醉得神魂不清,竟把她當成了小娘子,繞起她一團落下的發,抵在鼻尖細嗅:“好香啊……”
沈香不悅,從他手裏收回烏發,小聲敲打:“李參軍慎言,本官乃是刑部侍郎沈銜香。”
李佩玉仗著父親李岷的功勳,在官家那處也討來了武臣的封賞,任命為左衛率府胄曹參軍,主掌兵器甲杖。不輕不重的職位,屬君王的恩典,連同今日的官宴邀請也是,他品階低,本無資格赴宴。
李佩玉戲弄了個陰柔樣貌的郎君,還被人迎麵奚落,他吃得太醉,正要發瘋搬出父親的名頭,卻見不遠處有人衣袂生風,緩步踱來。
是刑部尚書謝青,此人他識得。
李佩玉酒醒了泰半,隻得小心同沈香賠笑:“是下吏無禮,冒犯到您。”
“無礙,不過小事。”沈香還不知李佩玉的歉意,源自於她狐假虎威、搬出謝青鎮壓。心裏隻道:李佩玉雖無禮莽撞些,但好歹知過能改,她便饒恕他一回。
謝青霎時聊起他,沈香支吾了一陣,隻說了句:“不大記得了。”
頃刻間,她猜到謝青用意:“您是指,我們該多了解李佩玉,方能查明他去向嗎?”
“正是,小香聰慧。”郎君語帶笑意,稀鬆尋常的一句話都能得他讚許。
沈香摸了摸鼻尖子:“我猜,他應當是被仇家劫去的。”
“哦?為何?”
謝青眼尾微彎,和煦地望向沈香。他總一副慈愛長者做派,引導她學事。沈香知謝青有意領她入門,思考更為嚴謹。
“若想謀財,那麽必定會先告知主家有關他們的錢財要求。不似今日這般先斬後奏,直接拋下殘肢。便是恐嚇,也不該傷筋動骨惹惱主家。亡命之徒還敢和朝廷作對,真不想活了。”她歎了一口氣,“我實在猜不出來,誰有這膽子。”
世上哪個人不惜命呢?這廝明顯不是常人。
謝青:“唔……既是如此,就從李佩玉的仇家尋起好了。不過,在尋仇之前,今夜得勞煩小香陪我在書房受累一回。”
嗯?
一句話陡然在沈香的腦海中炸開,良久,她小心窺探了一下謝青麵上神情。他依舊溫潤而澤,如山桃花那樣明豔宜人,眸子裏沒有半點的促狹。
方才話音兒裏那微乎其微的**之色,許是沈香多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