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日三月為孟秋、仲秋、季秋, 如今是“三秋恰半”的時季,便到了中秋節。
賞月團圓的佳節, 古有《官書》記載節假日, 依舊製,京官們也是放假的,會有三日罷朝休衙, 普天同慶。
在此期間, 謝青已然想法子保下了那名宮女的命。手法倒不新鮮,他教宮女畏罪自盡,再服下假死的藥物,待安插.入刑部官署的仵作細作驗屍後確認死訊兒後,便將其偷梁換柱送出宮去,藏入荒郊私宅之中。此案雖緊要, 卻也不過是一樁小事,皇帝日理萬機, 不會在這樣的事上多放心神, 宮女在宮闈的私通之人, 讓刑部官吏繼續往下查驗便是。
沈香知謝青掌控了全局,心神放鬆不少,隻待拿下鄧煒,她便可打入劉雲陣營內部, 為謝青通風報信;除沈香以外, 便是劉雲也很鬆散, 那名宮女雖不知為何而死,但她死了真心省事不少, 就等沈侍郎為他辦事,救他的幹兒子鄧煒出火坑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貨, 這一回就給劉雲添這樣大的亂子,哼,早晚要弄死他!
沈香近日沒旁的心事,居府時,還幫著謝老夫人烘烤了不少供中秋節吃的圓薄小餅,據說中秋節本沒有吃餅的習慣,是尚食局前些年為皇帝備了一些小餅,官家覺著不錯,賞給臣僚吃,大家夥兒才漸漸將中秋節吃餅同樂一事養成了習慣。
民間也樂得效仿皇家,為了攬客,他們還往餅裏添了不少餡料,譬如胡桃杏仁或牡丹花泥崖蜜醬。沈香曾給謝青送過一回餅子,雖謝青笑著吃了餅,但她能瞧出夫君對甜口吃食不甚喜愛,也就沒有多勸食。
哦,唯有一次破例,是任平之為沈香送了中秋節的餅子。謝青原本想丟棄吃食,又不敢在沈香麵前作祟,故而一人獨自吃完了所有薄餅,連半個都沒給沈香留。
夫君於這事上,倒是一團孩子氣。
沈香偷笑了一下,也沒有過多苛責。因她深知,謝青本就如此。
他已經為她收斂很多,學會縮起尖銳的獸爪,學會忍耐……嗯,床笫之間的克製力不算,謝青還沒節欲到那種地步。
不過最近,沈香總覺得謝青有些古怪。
他成日裏亦步亦趨跟著她,無論何時,沈香回頭,都能見夫君站在一丈遠的地方,朝她溫文儒雅地笑。
不僅白日,夜裏也是如此。
他粘纏她,便是知沈香受不住,也要蠻橫地占有她。
夜裏入睡,沈香甚至能感受到謝青炙熱如火的眸光。他凝視她,守在離床圍子最近的那一側,白皙的指尖拉上軟緞羅帳,不漏入一絲燭光或是夜風。
起初,沈香以為是夫君體貼,知她睡時喜暗,有意替她遮光。很快,沈香隱約意識到,事情似乎沒有那樣簡單。
她嫌熱,謝青寧願在床圍子邊上擺冰鑒,任寒氣在室內蔓延、氤氳,也不肯撩簾透風。
他似死守著沈香的氣息,無論情-事前還是事後。謝青偏執、乖戾地儲藏她的綺靡風光,即便內室根本不可能無他傳喚就闖入家奴。
謝青很古怪,他在害怕什麽嗎?
沈香隻能想到這個原因。
是因他嫉妒任平之,所以醋勁兒在胸腔裏翻攪嗎?她待僚臣和善,有幾分逢場作戲,也有幾分朋友間的交情,但絕無男女私情的,況且任平之隻以為她是個郎君。
即便這般,謝青也要心下不爽利嗎?她不明白。
沈香口渴了,想下地倒一杯茶。
怎料還沒打簾出床榻,謝青就扣住了她伶仃的腕骨,笑問:“小香想去哪裏?”
“喝水罷了。”
“我給小香倒。”謝青披衣起身,給她斟了一杯溫茶,親自喂她喝。
動作體貼柔情,與往常無甚不同。
沈香一會兒以為自己多心,一會兒又覺察謝青確實諸多古怪之處。
思來想去,她還是打算和謝青開誠布公,講清楚:“您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嗎?”
“緣何這樣問?”謝青歪了歪頭,不解地看她。
“您有點奇怪。”
謝青微微皺起眉頭,似是在困惑很多事。
良久,他嗓音清冷,發問:“是我近日扮作‘平常世人’的分寸出了差池嗎?倒引起小香這般疑心。”
聞言,沈香呼吸一窒。
她險些忘記了,謝青沒有紅塵俗人那般的喜怒癡嗔,或許有,但他的情愫,仿佛僅僅對她。
謝青之所以能左右逢源,無非是他很會模仿庸人,他知何時該用雷霆語氣開腔,也知何時要擺出喜麵人的模樣周旋。
他處處得體,待人接物熟路輕車,並不因他手法圓滑,而是因他聰慧,類妖的機敏。
謝青冷靜、持重……拋卻七情六欲,手段狠厲,不像常人,反倒像冷心冷肺的邪神。
偏偏,他待她不同。
謝青唯獨待沈香溫柔,仿佛她是他的軟肋。
沈香倏忽間明白過來,他這般謹小慎微是為何了……他越愛她,便越會珍視她。隻是分寸感不夠強,他不知道應當如何把控。太濃稠的愛,就會限製她的自由。
這樣不好。
沈香握住謝青白皙的指骨,小心撫弄,安慰他的心神。片刻,沈香小聲問:“您是害怕我逃跑嗎?”
謝青不語。
很快,他嘴角微微上揚,誇讚沈香:“小香,很聰明。”
“我不會的,你要相信我。”
謝青又一陣沉默,他忽然抱緊了沈香,把她囚於他的身前。
他咬了一下沈香的脖頸,又不舍地舔-弄。濕軟卻溫柔的觸覺,教人戰栗,難以忍受。
待郎君索取夠了,才願意開腔:“我害怕失去小香。”
“我一直在呀。”
謝青的惶恐是為哪般呢?她明明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哪裏都不會去的。
“我隻是害怕有個閃失。”謝青柔聲細語同沈香說這話。
以往,他自認能掌控時局萬物,沈香在他的庇護之下,定能安然無恙。
可昨日,他感受到沈香無盡的包容與寵愛,他深陷溫柔鄉中,驚愕發現……他也會示弱與害怕。
皇權可畏,他還不夠強盛。
若有朝一日,謝青護不住沈香,該當如何?
他不允許這種意外出現,他會戰栗與心悸。
第一次,因為旁人,謝青產生了異樣的情愫——原來,愛會令人惶恐不安。
他無懼自身生死,唯獨不敢想象沈香的凋亡。
她要是死了。
她要是鮮血淋漓。
她要是倒在他麵前……
謝青不準這樣的事發生,但天道向來違背人願。
在沈香受傷之前,他想藏好她。
謝青心緒不寧,唯有沈香待在他眼皮底子下,謝青才能稍稍安心。
他後悔拉沈香入局了,後悔她暴-露於人前。
可是,一旦他用力抓住沈香,她就會厭棄他的。
謝青也害怕被沈香討厭,他無法接受沈香看他的眼神變得冷漠。
唉,他該怎麽辦呢?
比起世上再也尋不到沈香,總歸還是保下她比較好吧?至少謝青還有機會能接近她,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澤,與摩-挲她柔軟的腰肢。
沈香被謝青抱得很緊,一寸寸壓入懷中,教她沉淪、懸溺於愛池。並不討厭,她喜歡夫君的親近,隻是謝青的跼蹐不安影響到她了。
沈香不傻,不過眼下,她無計可施。
徐徐圖之吧。
於是,沈香隻能輕輕拍謝青的脊骨,教他放下心神:“我該做什麽,才能讓您放心呢?”
謝青起身,定定地望著沈香。
羅帳是滿繡的,室內的光影照進來,把蝴蝶紋樣的黑影打落至沈香的肩側玉膚。她於謝府中閑散,夜裏的雪色褻衣也時常因謝青的玩鬧而垮垮縛著小帶子,其中抱腹一痕銀朱色花邊若隱若現,婀娜冶麗。
謝青渴求沈香的親近,還是吻上了她。
今日的夫君情動洶湧,一寸寸舔逗牙關,唇腔中,任意一星點的唾漬都被他搜刮殆盡。
吞咽唾液、蠶食人的心誌。
難以招架,腰脊坍塌,一縷縷放下身段,又要滾入紅被浪裏。
沈香心軟,任他索取更多。
是謝青的手段與伎倆嗎?很難說。有時沈香並不能很好參悟他。
這樣講起,她好似高奉他,視若神明。
很得趣吧。居室中的小情小趣,獨屬夫妻間的蜜語。
他要吃了她,今日的謝青凶得很。
但好險,他理智尚存。
謝青鬆開沈香,與她氣息交織,小聲說了句:“我認識阿景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沈香打趣:“他明明和我年歲差不多大,在您眼中,都是孩子嗎?”
“嗯,小香於我而言,也是很得寵的小孩子。”
他說了句撓人耳朵的情話,臊得沈香臉紅:“怎麽突然說起阿景呢?”
“他剛入謝家的時候,是個雪天。那時,他在府門口撿到了一隻饑寒交迫的狗崽子。”謝青竭力去回想這些與他無關的雜事,“小狗生了病,命不久矣。他求到我麵前,要我尋大夫為狗治病。我嫌他聒噪,還是允了。不過狗崽子命薄,沒能治好病,成日裏窩被褥中哼哼唧唧,似在喊疼。阿景同府上的人不大熟,即便遭我厭煩,也要來詢問我的意見。他問我,狗崽子得了病,這樣痛苦,他很心疼,該如何是好?”
說到這裏,謝青頓了頓,緘默下來。
“然後呢?”沈香小聲詢問後話。
“我勸他,不如取纖薄匕首,劃開小狗的脖頸子放血,給它一個痛快。這般,至少摯愛之物,是喪命於自家手裏,不會可惜。”謝青嘴角微微上揚,聲調也軟上不少,“但他不領我好意,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許敬畏。”
謝青說得還算委婉了。
其實那一刻,他明白,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怪物。
高高在上、不通人情、與庸人行事涇渭分明的怪物。
阿景知曉了謝青的本性,往後愈發克己慎行。他倒是沒不喜謝青,隻是知道,頂上這位家主,可不是那起子很好親近的長者。
而謝青把這件事記在心中,特意說給沈香聽,絮絮叨叨的話語,如同告狀的孩子。
沈香被這一重幻想逗樂了,她嘴角微翹,問:“您為何想要殺死小狗呢?”
“我幫它及早結束苦難,不是助犬為樂嗎?”
“小狗若不願意呢?”
“小狗不會說話。”
“所以您擅自決定了它的生死?”
“嗯。”謝青的麵上春山如笑,“我沒有壞心。我隻是記得祖母說過,貓兒狗兒通人性,瀕死之際,會跑出家宅,死在外邊,因為不想主人家看著難過。我若是喜歡小狗,偏要教它死在我麵前,看著它安穩死去,我才能寬心。”
“啊,原是這樣。”沈香理解,卻又不知該如何與謝青說這個道理。
過了很久,她抱了一下謝青:“但是呢,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如果一些事,會讓我心情不好?”他又出題考她。
沈香知道今天的謝青,愁緒很多,她讓了步:“隻要不傷人性命,您可以做任何讓自己心情好的事。”
她為他退了步,謝青歡喜。
又是一聲郎君的撒嬌:“小香寵愛我嗎?”
“嗯……!”
“你會允我做所有事嗎?”
“會。”她麵對眼眸純淨的郎君,總是沒能把持住啊!
聽到小妻子的許可,謝青頃刻間鬆懈心神,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香好奇地追問:“您想做什麽呢?”
“無事。”郎君笑得恬靜。
殊不知,他柔情蜜意的皮囊底下,亂騰騰的心緒在翻攪、發酵,充滿隱秘的惡念。歸根究底,謝青隻有一個信念,那便是——獨占小香。
他待她於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謝青沒有憐憫之心,唯獨麵對沈香,充滿仁慈。
他愛重死物,濃稠的血色才能教他起欲。
但今時今日,謝青變了。他的最愛,成了沈香這個活物。
活色生香的女子,勾惹他的心神。
她要活下來,她的命比他還緊要。
他實在是,太害怕失去她了。
因此,謝青決定,不擇手段庇護沈香。
……
刑部獄裏,鄧煒再一次見到了謝青。
謝青將一隻匣子遞於鄧煒之手,道:“打開看看。”
鄧煒不知謝青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聽話,還是顛著雙手上的鐐銬,顫巍巍打開了——入目,是一團胡裏花哨的血肉,小耗子的大小。
難道是……他的孩子?
鄧煒害怕地叫嚷:“你、你!”
謝青笑了下,說:“慌什麽呢?不過是剝了皮的田鼠,瞧著駭人罷了。”
他伸出手,一枚玉佩從袖籠裏抖出。
鄧煒認得,這是他送給對食宮女的定情之物。玉佩在謝青手上,說明他的妻子沒死,她確實被謝青救走了。
鄧煒的心神安放下來,大喜過望:“她在您手上?”
“是。不過,你得聽話。否則你手上的贗品,亦可能成為真貨。”謝青含笑點頭。
“我明白了,多謝您。”
“那麽,先回答我第一個問題。劉雲同你究竟有什麽陰司勾當?若不是能掉他腦袋的重罪,應當不會這樣費心救你吧?”
原是要他把劉雲拉下馬來。
鄧煒猶豫一瞬,又想,反正他出了牢獄也是死路一條。
於是,他橫了心開口:“百年前天家是關外打進來奪的社稷,而祖墳建在關外。劉大監在藩鎮任監神策軍使時,曾派人尋過寢墓,盜了皇陵裏的寶貝。後來心思動到無上皇的陵宮裏頭,與守陵的宦官以及建陵的工匠裏應外合,挪了不少貴重物件盜賣關外與坊間。吏下便是當初守皇陵的宮人之一,得他器重,被大監尋法子調到宮闈中,成了寺人,方便他差遣。”
盜墓賊啊,有意思。確實,他的錢財來路不正,不然僅憑劉雲一個內侍監,哪裏來的財力,置辦家宅與建造普濟堂?他是富貴險中求,知道皇陵一旦封上龍門便不會開啟,免得驚擾先祖。那麽底下的寶貝無人驗查,缺斤少兩也不會被人知曉。
真聰明。也真的罪該萬死。
“我要參與此事的官人名錄。”
“我寫於您。”
謝青很滿意他聽到的話,眼下誇讚了句:“你是個好的,我會善待你的妻與子女。待風聲過去,我會給她換個清白籍口,放她出都城。”
“可以讓她去禹州的銅壺鎮,那是我的家鄉,或許還有親人在世。”
“好。”
“如此,多謝您了。”鄧煒總算鬆了一口氣。
謝青前腳剛走,沈香後腳便入了刑室。
想想也可憐,鄧煒就是一枚棋子,被大人物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沈香倒沒那麽多話,原先路上同謝青打過照麵,隻遞了匕首,道了句:“鄧寺人,我乃劉大監派來同你打個招呼的。這是他要我轉贈之物,你該知道如何使。”
鄧煒看了一眼匕首,當然明白,這是要他自個兒再割一回呢!如今他受刑,渾身是血,多一處也沒人能瞧出分明。
鄧煒還在猶豫,沈香又打出一張親和的葉子戲牌:“喏,這是大監教我送來的藥,便是你失了血也不怕出事,能保你一命。聽我一句勸,大監待你,真比親兒還要寬厚,你莫要辜負他啊。”
鄧煒明白,這是劉雲想救他出去。
隻是救了以後,憑他對劉雲的了解,必要將他滅口的!況且謝青一定會抖出那起子事,不論是為了妻兒還是旁的,鄧煒必死無疑。
思及至此,鄧煒毅然決然抽出刀刃,解下褲帶,刺往下.體。
沈香不愛看這等血腥畫麵,已然避過身去。
怎料,還沒等她成事,忽然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行來,浩浩****,來勢洶洶。
還沒等她離去,便有獄卒上前抱拳,道句“開罪您了”,隨後一隻手遞來,蠻力上陣,霎時將沈香製住,押於地麵。
“我乃刑部侍郎,爾等怎敢如此猖狂?!”沈香筋骨酸疼,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
到底來了何方神聖,膽敢動她這個秋官二把手?
謝青呢?今日的混戰夫君可知?
她心中思慮萬千,手足無措。
恍惚間,一道熟稔的人聲響起,是溫潤的笑意——“好你個刑部侍郎,竟敢夥同劉大監,銷毀鄧煒‘穢亂後宮’的罪證!真真……罪該萬死!”
沈香錯愕,茫然抬起頭。
入得她眼眸之人,竟然是身披體麵公服的謝青。
為什麽啊?!
沈香五髒六腑抽疼,滿眼都是看不懂的難過與感傷。
眼前的郎君,極雅致、極俊美,也極其歹毒與狠厲。那一雙鳳眸驟雪寒霜,是她從未見過的漠然。
沈香一直得謝青偏袒,從未被他冷待過。
往事種種,都是謊言與欺瞞嗎?
所有床笫之間的歡愉都是假象嗎?不可能吧……沈香不確定了。
她不明白謝青為何要這樣做。
她咬緊牙關,每抽一口氣,內髒擠壓,便牽扯起無盡的疼痛。
她隻是死死盯著謝青,一瞬不瞬。漂亮的杏眸前,很快彌漫上一層水霧。
今時今日,沈香與謝青,隔山隔水的遠。
她心裏很疼,也很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