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沈香莫名想到那句謝青說的話:我若是喜愛, 偏要教它死在我麵前。看著它安穩死去,我才寬心。
如今, 他起了殺心, 想殺害她嗎?
不,她了解謝青的,她知他應當有苦衷。
可是這樣秘而不宣地做局, 連同她一塊兒瞞在其中。
罪無可赦!
“沈銜香, 你可知罪?”謝青擺出主官的姿態,喊她兄長的名諱。
他端坐於堂前,公服整潔,衣袖滿香。官服是她夜裏提香爐為他逐一熨燙褶皺的,而衣袖香,也是沈香親自碾磨沉香調製的私香。她處處為他思忖, 待他還不夠好嗎?
沈香仰首,凝望謝青。他真如高嶺之花一般, 四平八穩行事, 一點都不落拓或頹唐, 仿佛世情都受他掌控,斷斷不會有絲毫差池。
一瞬間,沈香也明白了,這都是謝青的奸計。
他知她聰慧, 一定會配合, 連招呼都不事先打點。
於是, 沈香低下眉眼,蔫頭聳腦地致歉:“是, 下官知罪,一切都是受劉大監的差使。下官不過是想尋一處遮風擋雨的靠山, 這才鬼迷心竅,犯下諸多錯處。”
朝堂之中,官人們俱行拜儀,鮮少有這樣重的叩首禮。
沈香磕頭,不過是為了還給謝青——這些年我受您的所有恩惠,悉數償清。
沈香沒有再抬頭,滿是血垢的地磚,唯有深色的、星星點點的水漬,一滴一滴落下。
是淚。
旁觀的官人們皆唏噓,沈侍郎的確與謝尚書不對盤,但也沒必要鑄下如此大錯。她若謹小慎微行事,仍會是刑部衙門裏的二把手,何至於此,這般狼狽不堪。
唯有謝青窺見沈香的眼淚,唇瓣抿得嚴密,指節也攥得死緊。她受委屈了,是他煎迫的。
“劉大監為何要處心積慮救你一個從七品的寺人?”謝青錯開眼,冷冷望向鄧煒,唇角的笑也令外人發毛悚然。
鄧煒知曉,這是要他策反的時刻了。
橫豎騎虎難下,他不如徑直招了。
於是,鄧煒說出了劉雲同宦臣合謀盜皇陵一事。
此事牽涉甚廣,事關重大,在場的諸君無一人敢應話。他們哪裏敢沾染上這樣的惡事,紛紛望向謝青,請衙門主官定奪。
而沈香聽得這番話,原本升騰起的一處火熱也在霎時間熄滅了。
事涉天家,而謝青卻當眾將她拉扯其中,沒有事先同她商量。
輕則毀去沈香官途;重則誅滅她沈氏本家。
他分明是存心要她的命!
沈香偷偷窺探謝青那張漂亮的郎君麵容,第一次,她覺得此人,心如蛇蠍。
謝青被沈香那一眼看得受傷,眼下卻沒有很好時機解釋來龍去脈。她為何要這樣看他?小香該知道,他再如何卑劣,也不會傷她分毫。
謝青沒時間同沈香解釋那般多的事,他命人將沈香押入監牢,還未查明案情之前,對本司官吏,自是要以禮相待,不可冒犯。
劉雲的案子,雖罪大惡極,卻極好調查,隻需驗證皇陵之中的陪葬缺物便知一二。都不必禮部測算起陵墓祭祖宗廟的凶禮日子,劉雲便做賊心虛,徑直嚇暈了,躺倒在地。
之後的瑣事——哪些官吏要連坐、哪些瀆職慢待,皆由大理寺與禦史台二法司的官人插手,一同查辦,省了謝青不少心神。
唯獨一樁事,謝青掛心,還需求官家應允。
宣政殿內,唯有謝青麵聖。
皇帝嚴盛端坐於龍首靠背椅式寶座上,猶如佛像須彌座台,隻是上位者並無佛陀的憐憫與慈悲。
“謝卿因何事急於求見朕?”嚴盛對謝青很欣賞,沒想到他年紀輕輕便有這樣的手腕,幫天子鏟除佞臣奸-黨。
謝青行拜儀,同皇帝不卑不亢地道:“臣下今日前來,是為罪臣沈銜香求情的。”
“沈銜香同劉雲瓜葛相連,乃朋比為奸。謝卿慎言,你為誰求情,朕都可私下裏賣你個顏麵,偏偏沈家不行。”
聞言,謝青摘下黑帽襆頭,褪下魚袋,解開紫服官袍,所有宮中饋贈之物,謝青不顧顏麵,悉數奉還。
他伏跪於地,替沈香,向官家請罪,再三叩首。
謝青的額心抵在冰冷的石磚上,對家仇敵人討饒,他本就對外無情無欲,故而並不覺羞恥難堪,麵色如常。
無甚,是他對不住沈香,理應不擇手段庇護她。
唯有這般,才能贖罪。
謝青溫聲道:“官家若不輕饒舊部勳臣沈家,臣下恐怕無顏在朝為官。沈、謝二家本就是百年世交,兩姓情誼已折損於臣下手上,若連沈家嫡支子弟也盡毀於臣手,恐怕日後臣下入了黃土,也要被先祖苛責。況且,臣下於官人們麵前‘大義滅親’已是狼心狗行,實不該做絕至此地步。臣下顧念兩姓之好,也應事先提點……可臣下心胸狹隘,記恨沈銜香此前口舌之辱,便沒有立時規勸,如今想來很後悔。求陛下,法外開恩,饒恕沈銜香一命。”
嚴盛也知,沈侍郎不過是受劉雲唆使,這才冒險搭救寺人。沈家嫡支已凋敗,倘若再殺沈銜香,便是要絕了沈家的後。
沈侍郎乃勳臣的孫輩啊,他也不好和禮待舊部的先皇交代。
嚴盛思忖一番,還是歎了一口氣:“既如此,朕看在大卿的麵子上,從輕發落——即日起罷免沈銜香刑部侍郎的官職,將沈銜香貶為庶人,今後不得入仕為官。”
“謝官家恩典。”謝青鬆了一口氣,幸好,一切如他所料,沈香的命保下了。
她不會有暴露真身之險要,也無需再幫他踏入朝堂的角逐場,她安全了。
今後,沈香隻需留在他的身邊,受他的庇護,這般快樂活著便好。
沈香離開秋官衙門,還能遠離任平之這樣的蚊蟲騷擾,謝青很滿意。
從今往後,他的小妻子,獨屬於他一人。
嚴盛以九五之尊之姿儀,睥著底下俯首稱臣的謝青。
謝青今日的話,看似在為沈銜香說情,實則是在全他的忠義。明明受沈銜香慢待,他還親來為舊友求情,於名聲有益。二十多歲的郎君,做事端穩至此,往後大有可為。
最要緊的是,謝青初次在皇帝麵前暴露了昭昭野心。
嚴盛喜歡這樣的臣子,若他無所求,嚴盛還要忌憚他幾分,偏偏謝青有私欲。他想要功名利祿,想要天家榮寵,而這些,嚴盛正好能恩賜於他。
多好,他們是般配的君臣,嚴盛願意滿足謝青的欲壑,掌控他、操持他,直到謝青成為嚴盛手上最趁手的刃。
另一邊。
局做了這樣久,劉雲總算栽在了謝青手裏。
在行刑前,謝青親去探望了劉雲。
劉雲如今過得不好,沒人伺候他,去了子孫根的一把軟骨頭,才幾日就白了頭,塌皮爛骨一灘軟肉,直愣愣盯著窗縫出神。
門板推動,劉雲往門檻底下一瞥,是一雙烏皮六合靴踏了進來。官靴,來的是官人。
他知道,是謝安平的種,謝青。
劉雲歎息一聲:“真是不湊巧,這回辦事不謹慎,竟栽在你手裏。”
謝青喜歡看他憔悴的螻蟻樣貌,饒有興致地道:“大監以為,我隻是用這一樁事來辦你嗎?那大監可太小看我了。你建造普濟堂,插手賣官,倒鬥皇陵,收受賄賂……大監記得哪一樁,我便有哪一樁的把柄。”
劉雲目瞪口呆:“那你、你為何遲遲不發落我?!”
謝青溫雅一笑:“我不過是在挑選,哪一樣罪證,能夠讓大監落到我手裏時,死得更慘烈一些。”
麵前的稚嫩郎君,分明是翩翩少年,乳臭未幹的年紀,應當能被他這樣飽經滄桑的長者氣勢壓製一頭。可不知為何,他還是對謝青生出了畏懼之感,比他父親謝安平更甚。
劉雲瑟縮著,打了個哆嗦。
他恍惚間明白過來——謝安平再如何狠厲,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受人倫與禮法約束;而麵前這個,不是人啊,他是鬼魅,沒有心肝,為所欲為。
走,快走開!
謝青不會憐憫仇家,他隻覺得歡愉。
劉雲越怕,他笑得越起勁兒。
劉雲簡直要昏死過去——怎會有這樣的人,看似溫柔,實則骨頭縫裏都透著邪性!
多好呢?謝青盼這一天多久了?要不要把劉雲的人皮獻給父母親?但血裏嘩啦的,大人未必喜歡。
罷了。
謝青沉吟一會兒,道:“你前些日子做的事不對。”
“你、你在說什麽?”
“你給我的小妻子看了人.皮燈,很壞。”他批判劉雲,簡單粗暴。
劉雲呼吸一窒,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沈銜香是女子?難道是……”
“猜得不錯。”
“我、我要告訴官家,你們欺君罔上,罪大惡極!”
謝青笑了下:“恐怕沒有機會了,因為今夜,我就打算留你點燈。”
謝青是要把他製成燈?不。不可以!
劉雲嚇得癲狂:“你怎敢濫用私刑,我、我過幾日秋後問斬,你不能這樣!”
“大監不覺得奇怪嗎?此處好似不是監牢呢。”
謝青這樣一說,劉雲才回過神來,他沒有在刑部獄裏……他被謝青擄出來了。
劉雲恍神間,頸部便一痛。是謝青執著匕首逼近了他,小心挑破他的皮。
謝青溫柔地發話:“大監別動,破了相,皮燈就漏風了。”
“你……你這個惡鬼!”
“噓,大監慎言,莫驚著我。否則我下手就不穩重了。”
劉雲難逃一死,他不再求饒,反倒是惡狠狠地道:“你這個蠢貨。你可知你爹娘俱是死在官家手裏?你還一心為天家效命,效忠殺父母的仇家哈哈哈哈!你且等著,早晚輪到你,早晚輪到你!”
他原以為這話能刺激到謝青,怎料他猶如戴了一張菩薩笑麵,八風不動。
良久,謝青答:“我知道,正因知曉,我才有心思隱忍至今。”
此話一出,反倒是劉雲困惑不已了。
什麽意思?
他早知道謝安平和塔娜是死在他們手上的?
劉雲臉上疼得已經不能思考了,恍惚了很久,他像是想明白了。
“你既知道,為何……”霎時間,他難以置信地開口,“你按兵不動,是起了反心!你不隻是想殺我和李岷,你才是那個亂臣賊子!”
“哈哈,有趣。”謝青的笑容冷下來,“隻可惜,晚了。”
一聲哀嚎,劉雲僵直倒地,血濺三尺。
髒了衣袍,辱了沈香熏的香。罪大惡極啊劉雲。
謝青放了一把火,還把那一尊他剜去眼睛的佛像推入火海之中,給劉雲陪葬。
火勢滔天,火苗舔上世間萬物,將佛陀和劉雲一塊兒焚燒殆盡。
黑煙彌漫,謝青心情很好。
他知劉大監作惡多端,最怕見佛。那他心善,施恩於劉雲。
……
沈香最看重的官途被毀於一旦。
下手之人,是謝青。
很難想象,前幾日還柔情蜜意的郎君,今日就奮力將她推下懸崖,毫不留情。
沈香迷茫地回想,她應當同他說過,她不要蟄居後宅,不要被困方院。她野心勃勃,喜歡入官場同郎君們博弈,一爭高下吧?謝青明明含笑聽了,卻沒照著她說的做。
謝青一意孤行,懷著滿滿私心,而不是存有苦衷。
他不尊重她,他隻是在滿足一己私欲。
沈香明白了,柔情的眸子黯淡下來,惱怒地喃喃:“您太傲慢了。”
這一次,她不會輕饒他。若是沈香輕拿輕放,任他予取予求,不尊重她……那麽,這條瘋狗就再也拴不住了。
沈香被貶為庶人起草擬的罪旨還壓在門下省的官吏那處,得核實無誤才會下達。故而,沈香還得被押在牢裏幾日。不過她的際遇,官場之中人盡皆知,避她如蠅蟲。
任平之來探望過沈香一回,他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口氣:“你何苦同劉雲牽扯上,如今這樣,你讓我……唉!”
這種時候,任平之也沒有落井下石,或者和她撇清幹係,沈香很感動。他確實待她很好,實乃摯友。
沈香擺擺手:“不必擔憂我,橫豎死不了。”
“即便不做官了,你也別自苦。日子還長著呢!沈家家業還在,你遠離京城喧囂,就此寄情於山水間,倒也不錯。”
沈香暢想了一下,日後她遠離都城,乘一葉小舟在江湖間漂泊,沽一壺小酒,烤幾塊豬蹄膀,躺倒於船板上觀一夜星河,著實美妙愜意。
脫離了這個醃臢的官場,沈香的心境似乎都開闊了不少。
否極泰來吧。
沈香頷首:“是極,這樣的日子也很有意趣。”
隻是任平之教唆她逃跑的事,倘若教謝青聽見,保準他吃不了兜著走。
知她還能自我排解,任平之鬆了一口氣:“對嘛,你這樣想就很好。”
任平之要下衙歸府了,不便久留。
臨走前,他拍了拍沈香的肩臂,道:“我聽說了,謝尚書在官家麵前為你說情了,他……總歸也不算壞到極致,你擔待些。好了,往後有事,盡管上任府尋我。不論你什麽家世身份,我們總歸是有僚友交情的,別忘了我。”
“好,那往後沒我在刑部衙門罩著你了,你要多多保重。”沈香理一理衣袖,恭敬地行了拜儀,“任兄,我盼你官途坦**、官運亨通。”
任平之笑著回了拜儀:“那我就祝你一路順風,萬事勝意。”
他們相視一笑,彼此眼眶都有些淚潮。
沈香勸:“好,你去吧。”
“走了。”
“嗯。”
任平之一走,牢獄便冷清了下來。
沈香翻動薄被褶皺,正要躺下來休憩一會兒,怎料身後腳步聲由遠及近,再次響起。
她以為是任平之有事要來囑咐,又回來了,不經意問了句:“任兄,你還有事說?”
哪知,落於她耳側的熟稔嗓音,不是任平之,而是謝青那不鹹不淡的一句笑語——“唔,小香方才背著為夫,同旁人稱兄道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