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原以為謝老夫人那關最難過, 怎料母親比謝安平想的開明得多。
帶著塔娜歸京的謝安平不解,且再次強調了一句:“塔娜是烏蘭部落的公主, 是胡族人。”
謝老夫人慈眉善目的臉一變, 重重皺起眉頭來。
謝安平鬆了一口氣,嗯,這才對勁。
哪知, 謝老夫人問了句:“蕃國的公主都吃什麽啊?為娘聽說胡族人茹毛飲血, 那咱家也不好總拉著人吃米、麵,要尋頭羔子宰帶血的活肉給你媳婦吃嗎?哎喲,生肉吃起來血氣重,還得好生養著的,為娘瞅瞅哪家的牛羊養得肥美些,你待我打聽打聽。”
“娘, 兒和塔娜還未成親。”
喊‘媳婦’不合適。
“沒成親你就敢和姑娘家住一個屋啊?”謝老夫人痛心疾首,捶了謝安平胸口一拳, “你該不會是強了人, 逼她成的事吧?”
“……”謝安平緘默了, 他倒是想為自己洗涮冤屈,說是塔娜霸王硬上弓,可這樣太跌小娘子的顏麵了,他還是什麽都不說吧。
謝安平不放心, 仍說了句:“您記得父親戰殞的事……”
謝老夫人此刻才明白過來, 兒子這般謹慎問話, 是為何意。
她釋然一笑:“你爹為國捐軀,於大義而言, 是死得其所。為娘的確恨那些發動戰亂的胡族,可調遣你爹, 讓咱們謝家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還是頂上那位,要真都怪起來,為娘管得了那麽多嗎?該怪那些需要謝家將庇護的百姓?還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家?又或者是怨恨起挑起戰事的胡族人,把大寧國化外之地的蠻夷統統殺光?這筆賬不能這樣算的。要都怪起來,為娘後半輩子也不必過了,成日裏待佛堂記仇家名諱錄目得了。”
謝老夫人把舊事看得這樣開,謝安平也欣慰許多。
他不能侍奉母親膝下,這麽多年教她受了不少苦。他最怕她自苦,好在謝老夫人也知如何自我排遣,那他便放心了。
謝安平頷首:“母親,您放心吧。當年父親對敵北狄時,烏蘭部落非但沒有加入戰局,還為了部落發展,暗中支援大寧國,為那時的戰役添了不少物資。雖說如今烏蘭部落的皇權更迭了,但好歹塔娜那一支皇裔血脈是幹淨的,手上沒沾父親的血。”
這也是謝安平年少時同父親一塊兒進入烏蘭部落談事的緣由,他們的軍需一時半會兒到不了藩鎮,需要拉攏小部落,打贏一場迫在眉睫的戰役。
而烏蘭部落想要大寧國的物產,他們答應私下裏送一批馬給大寧將士。
這些胡族小部落,不是依靠大部落庇護,就是依靠大寧國關照,牆頭草似的保持中立,等閑不會加入戰局。除卻這一回,塔娜的父親被害,她的叔叔生了異心,奪走了王位,執意參戰,帶著烏蘭部落投奔阿格塔部落,自尋滅亡。
“我知道,我兒必不會做教為娘傷心的事。”謝老夫人笑著拍了拍兒子的手,“人家小娘子人生地不熟來咱們大寧國,她又幫你禦敵成功,算是斷了歸家的路,若你再待她不好,那她真就無家可歸了。多疼疼她,可別把媳婦氣跑了。”
“兒子知道。”謝安平沒料到謝老夫人這般好講話,那塔娜運氣倒好,遇上了她這樣溫厚的母親,往後的日子應當也不會不好過了。
謝安平夜裏回入宮麵聖,正好把塔娜的事過一過明路,請官家賜婚。
皇帝知曉謝安平定下的妻子塔娜是這一回與阿格塔之戰的功臣,倒也沒說什麽,好脾氣地賜了婚,還笑著誇讚了一句“虎父無犬子”,謝安平如今已經成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大寧悍將了。
謝安平望著這個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天子,心裏驀地一沉——沒見過戰場血氣的兒郎,卻操持老氣橫秋的語氣,在帷幄之中運籌,出些紙上談兵的謀略。
他一想到這一回若非塔娜叛變,還不知京中軍需幾時能送往地方藩鎮。畢竟餓肚子還要提刀應敵的軍將們,唯有死路一條。
好在他早想好了法子,安排地方百姓開始種植與畜牧,同草原上的胡族一樣,囤積吃食。
這般,朝廷中再起惡毒心計,他的兵也不會深受其害。
既要他保家衛國,又提刀背刺他。
怎會有這樣的天子……說句難聽的,這般折騰下去,不出百年,大寧國定又有一場風雨了。
是皇帝自個兒折騰自家的壽數!
隻是謝安平前腳剛走,皇帝嚴盛就砸碎了一隻蘭草繪紋白瓷茶碗。一時沒留神,他的掌心被碎片劃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淅淅瀝瀝往下落。太監們瑟瑟發抖,跪了一地。
嚴盛嗤笑一聲,終是什麽都沒說,也沒有將怒火宣之於口。
不能輕易疑心舊臣啊,說出去的話都是刀子。
這裏沒他信得過的人。
“傳劉雲見朕。”
“是。”
內侍們急急忙忙奔波,一麵傳太醫,一麵尋劉雲。
嚴盛的傷口不深,上了藥,包了白巾就好了。倒是劉雲見狀,裝模作樣跪倒在地:“陛下何苦為那起子小人動怒?”
“小人?”嚴盛笑了,“堂堂安國將軍,在爾等口裏,竟成了為非作歹的小人?劉雲,你大膽!”
“奴該死!”
劉雲抬手便扇了自己兩個耳刮子,要打得響亮、漂亮,喝堂會彩那般,還不能沾了血,汙貴人的眼。這宮裏,一記眼神、一個話音兒都有門道,掌控不好度,便是死路一條。
皇帝的話是說給外人聽的,隨侍的奴仆魚貫滾出了殿門後,劉雲才敢斟茶,給嚴盛消消氣兒:“安國將軍,老奴是不敢訕謗,老奴罵的是那起子忘國的佞臣!嘴上說為國捐軀,結果自家後宅就起火,同胡族皇親勾結上了!誰知胡族公主獻計一事是真,還是小人故意這般說起,為自家聯姻添彩呢?倒是厲害,後路都給自家想好了,國要是出了事兒,轉頭便成他族駙馬投敵唄。”
劉雲給嚴盛上眼藥,蓄意搬弄是非。
這樣小伎倆的怪話,傻子才聽不出來他說的是謝安平。
殿內無外臣奴仆,皇帝也不必虛張聲勢做給旁人看。
他盯著碧綠的茶湯麵,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謝將軍起了反心?”
“這話奴不敢說。”劉雲訕訕一笑,“謝將軍保家衛國,戰功赫赫,是藩鎮百姓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奴隻怕啊,謝將軍家中的這位親眷沒點愛國骨性,亂了謝家往後骨鯁之臣的血脈,怕是謝老將軍泉下有知,也會痛心呐。唉,謝將軍真是糊塗!”
“嗬。”嚴盛冷笑一聲,不語。
良久,皇帝問了句:“看你和謝安平不對付,是在藩鎮喝飽了氣兒回來的?”
劉雲和君王相處,這一點是真的聰明。他不搬弄是非,在主子麵前就演出個全無心計的樣子,讓主子幫他擺平恩怨。
說到這裏,劉雲抹起了眼淚花子:“奴也不瞞陛下,他一回回同奴討軍需,奴怕陛下怪罪,不敢立馬應了。您猜怎麽著?他提溜奴的衣頸子,喊奴上陣殺敵去!奴要是有那能耐,扛著一把大刀也就上了,奴這樣的人上戰場,可不是添亂麽?!況且,奴是陛下任命的監軍使,即便他瞧不上宦臣,也該給陛下留點顏麵……”
自古以來,君王都不傻。他未必信全了劉雲,不過是老閹奴的話正合他心意。
嚴盛殺心漸起,眼下卻不動聲色,隻無所謂地笑了笑:“謝將軍不過同你開個玩笑,也值當你特地來朕麵前搬弄是非。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是。”劉雲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但他知道,先前那番話,該是皇帝想聽到的。否則,執掌予奪生殺的君王又豈會這樣輕易饒過他呢?
今日這步棋,還是走得冒險了……要不是謝安平實在難纏,劉雲也不會冒進行事!真是該死的,上次的局竟被他破了!
……
謝府,入夜時分。
塔娜今日在謝安平的指點下,蒸了桂花崖蜜米糕。
她端著一碟子糕點,獨自去了謝老夫人所在的院子,嘴裏還在默念那幾句新學的大寧話——“娘親,糕點,您吃。”
雖說腔調有點怪,但好歹有模有樣。
怎知,她才到廳堂,謝老夫人也鬼鬼祟祟地轉過身。
兩人互看了一眼手裏的食盒,尷尬一笑,對此舉心照不宣。
塔娜端出糕點,幹笑:“您吃,糕點,娘親。”
一緊張,話的順序說錯了。
謝老夫人也擺出一碟子片好碼放的生魚膾,說:“塔娜,吃。”
她說多了怕塔娜聽不懂,阿格塔的話實在太難,彼此眼神交流,明白雙方都有“交好”的意思便成了。
就是塔娜看了一眼魚肉,又想起這幾日常常送往小院的生肉片,笑容變得更尷尬了。
夫君不幫她澄清“她雖是胡族人但也吃熟肉”一事,還以此逼迫她多學一點大寧話,甚至床笫間欺壓她、頂撞她,伺機一句句諷刺她——“嗯?此前撩撥本帥不是很得心應手嗎?現下吃幹抹淨,又說大寧話難學了?”
她不就是笑話過他夫妻生活技法生疏嗎?!至於記恨到現在嗎?!
雖然時間長了,塔娜明白,夫君似乎不隻是上陣殺敵有過人之處,漸漸的,長處露了麵兒,也是她開始招架不住了。
塔娜忽然有點點後悔,她是不是不該嫁到大寧國來,她對謝安平此人很“麵善”的印象,也近日出了差池……
塔娜重重一聲歎息,心道:果然,遠嫁的姑娘是沒有好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