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十五年前, 塔娜懷有身孕。
阿格塔記恨幾年前被大寧國突襲主營致使撤兵之恥,這一回來勢洶洶。
謝安平分身乏術, 照看不了塔娜, 便命人送她歸京,由母親照顧。正是多事之秋,皇帝嚴盛不蠢, 這時非但不會招惹謝家人, 還會“恩待功臣”,護住謝家骨肉。畢竟妻兒與母親都捏在他手裏,這樣才好逼謝安平奮力抗戰,庇佑大寧江山。
塔娜和謝安平成親已有五年,在夫君耳濡目染之下,大寧語說得十分流利。光聽聲兒, 恐怕都不會以為她是個胡人,隻是那雙琥珀色的金眸太招眼了, 時常同京城圈子裏的官夫人們格格不入, 赴官宴也常遭受慢待。
好在她和一牆之隔的鄰府沈家夫人杜月華脾氣相投, 杜月華性子膽怯,她又大膽張揚,正好互補上圓缺。兩人相處十分融洽,日常有人往來, 倒也不寂寞。
謝老夫人樂得這個胡族兒媳婦有人陪, 還特地在家府中辟了間留宿的小院, 專供杜月華休憩。雖說此舉惹得沈家郎君不滿,他在朝為官, 平素十分忙碌,每每下值回府, 就想淺嚐一番夫人的溫柔鄉,怎料一日日同門房打聽起來夫人去向,俱是待在謝家用膳,心裏惱火可想而知。
偏生他是個溫潤有禮的郎君,心裏有火氣也不好當麵發作,隻夜裏故意作怪,於床笫間勞累自家夫人,消磨去杜月華的精力,強行白日留她在府上休憩。
翌日,塔娜左等右等尋不來杜月華,便挺著個大肚子登了沈家府門。
塔娜是謝節帥的愛妻,腹中揣的又是人丁稀疏的謝家子弟,母子都是金疙瘩,誰敢攔她?門房非但不敢阻撓,還一路點頭哈腰請塔娜入沈家,就差沒跪下給人當腳墊子踏路了。
塔娜被人小心翼翼伺候,渾身不得勁兒。
她拍了一下肚子,笑道:“沒那樣精細!我們烏蘭部落,懷身子的母親還上馬射箭呢!”
那一掌拍得啪嗒響,小廝和隨行的趙媽媽魂都要被嚇得離體。趙媽媽直呼“阿彌陀佛”,心疼地道:“少夫人,您留心點兒!哥兒姐兒肉嫩,擔不起這一下巴掌呀!”
塔娜是知道謝家奴仆多細致,要是她執意折騰孩子,母親待她溫柔,待手下人卻不一定那樣溫馴了。她隱約聽說過的,謝老夫人年輕時掌家是一把好手,那些個懲治魑魅魍魎的煞氣,也就老後的這些年禮佛才清減了些。
她也不想折騰下人,訕訕一笑便住了手。
杜月華聽到動靜,出遠門來迎。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羞花閉月,我見猶憐,真就是水做的妙人兒。
每每見到杜月華,塔娜都能明白為何大寧的郎君們都愛這樣高門出身的溫婉娘子,她這樣草原上的糙女子,她也愛啊!轉念一想,塔娜又覺得自家夫君謝安平眼光十分怪……他竟對柔若無骨的嬌軟小娘子毫無興趣,也很煩那些屢屢朝他暗送秋波的俏麗佳人。
暴殄天物啊!
嗯,這個詞,塔娜用對了。
塔娜上前攙杜月華:“你今日怎麽不來謝家?”
杜月華不好意思教懷有身子的塔娜相扶,她不著痕跡繞開手,轉而挽上塔娜,親昵地道了句:“身子骨……有點不舒服。”
塔娜驚喜:“你懷孕了?”
杜月華羞怯搖頭:“沒、沒有。”
“那是小日子來了?”癸水來了的話,得好生休憩啊。
杜月華怕她一直猜下去,更教人疑心。
於是,她拉塔娜進內室,小心解開衣襟,給她看底下痕跡:“郎君夜裏下手有些急躁,我怕上謝家被謝家嬸娘認出來,不大好意思。”
紅痕遍地。
塔娜倒吸一口涼氣:“你夫君夠猛的啊。”
“……”杜月華臉更燒了。
“嘖,不懂憐香惜玉怎麽行?你多嬌弱的身板,萬一受不住呢?”塔娜給杜月華出謀劃策,“要不這樣,夜裏你也別歸府了,上謝家住著,你不能太好脾氣,日日容他胡作非為!”
杜月華若有所思頷首:“嗯,近日確實很勞累。”
她體恤夫君公事辛苦,每夜給沈郎君燉煮滋補的紅棗兔肉甜湯,還在湯頭裏窩上兩個農家山雞蛋,這樣大葷進補下去,又怎會不勾起人的心火呢?
特別是美人燈下,燭影婆娑。嬌妻乖順溫柔可人意,沈郎君能把持住都不算個正常男人了。
偏偏杜月華溫柔,總聽夫君的話,任他予取予求……她不能這樣下去了,她要站起來。
杜月華道:“塔娜說的對,我也該拒絕夫君幾次的。”
塔娜看著一顰一笑都漂漂亮亮的大寧小娘子,心緒飛得老遠。
她忽然奸猾地道:“嘿嘿,要是我這胎是個小郎君,咱們結個娃娃親吧?”
杜月華錯愕地看了塔娜一眼:“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她倒不排斥同謝家結姻親。
沈、謝兩家於百年前輔佐無上皇奪得江山社稷,建立了大寧國。兩家乃舊部勳臣,又是交好的世家,祖上曾有過姻親,隻是後輩大抵婚姻隨心,便沒有強行親上加親。
如今塔娜提出這一茬子婚事,不失為一門好親。
隻是沈家門楣及不上謝家顯赫,她怕是高攀……
杜月華問:“這事兒,你和嬸娘商量過嗎?”
塔娜笑道:“我的兒子,我還能做主!娘也時常念叨沈家家風好,喜歡你得緊,又怎麽可能拒絕?”
“要是生個小娘子呢?”
“那就等你往後有了郎君,娶我家的!我生的孩子,我知道,就好你這口……”塔娜要是個男人,那定會想方設法撬沈家牆角了,反正她是胡族人,自小聽的都是強者應有盡有那套,沒什麽道德的。
杜月華被她驚世駭俗的話逗笑了,抬袖掩唇:“那我家小郎君可享福了,有個大幾歲的小娘子關照,事事兒都領著他!”
這話雖是笑語,卻也算個婚約的雛形。
待塔娜真生下一個小郎君,謝老夫人便笑眯眯做了主,把婚事兒定下來了。
郎君比姑娘家大個五六歲都不妨礙的,也就沒了其他顧慮。
塔娜一生下謝青,月子還沒養足就回了藩鎮。她愛的是謝安平,心裏一團火熱,也隻想追隨夫君過活。她和大寧國的小娘子不同,烏蘭部落的孩子一生下來便拋給部落的大人們,大家一塊兒教養,從小就得學習各項謀生手段,與牛羊馬為伴,沒大寧國後宅裏那樣精貴。
塔娜信賴謝老夫人,覺得孩子交到她手上再無不妥之處,總比上戰場見真刀真槍成日裏見血要來得好。
可她卻忽略了謝青的想法,他是活在大寧國嚴苛教條環境裏的郎君,旁人都有父母親陪伴左右,唯獨他一個郎君孤零零的,磕著碰著也沒大人的溫聲軟語安慰。久而久之,郎君的性子便養得內斂乖僻……他不願意暴露真性情了,反正沒人疼他,沒人在乎他的感受。
他是爹娘不要的孩子。
既如此,那便笑著吧。
難過也笑,愁悶也笑。
見不得他好,他更要笑。唯有這樣,狼狽、無措、不堪,便沒人能看他的笑話。
謝青小郎君啊,一直是立於不敗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