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兩口親昵沒多久, 便見花鳥雕花窗欞外,來來回回映著人影, 有人在外走動。
沈香小心爬下謝青的膝頭, 臊道:“有人在。”
“進來。”冷到骨頭縫裏都發酸的字眼。謝青對刁奴起了騰騰凶相,他不滿地揚眉,倒想看看, 誰在壞他好事。
趙媽媽自尋晦氣, 腆著臉進門,頭都不敢抬,賠笑:“小夫人,尊長。老夫人命奴來通稟一聲,膳後可入荷香院小敘,她將將睡醒, 從庫房摸出兩隻瓣花紋藍色琉璃盆,盛了些梅子汁鹽漬櫻桃餅, 這樣不陰不熱的天氣吃, 正好。”
這應當是謝老夫人口述的話, 她總那樣鮮活,把浮生小記上的所有事都拿出來絮叨說道,聽著心裏熨帖。
沈香意動,她展顏一笑, 道:“那敢情好!聽著就饞。眼下我與夫君吃得差不多了, 拾掇一番便過去, 有勞媽媽通傳了。”
沈香早年也是學過掌家事宜的,在官場之中雖是郎君身, 人情打點卻也做得不錯。她摸了一枚如意金錁子按到趙媽媽手裏,道:“往後有哪處不懂的地方, 還勞你提點。”
趙媽媽哪裏敢收,瞥了一眼謝青,誠惶誠恐地跪下了:“小夫人真是折煞老奴了!若有哪處您覺著不盡心的地方,還當是您指教咱們,萬不敢說提點的。”
沈香沒料到謝家家門規矩這樣嚴苛,莫說刁奴了,在主家人麵前,就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諂媚話都不敢說。
她笑了笑:“趙媽媽收下吧,今兒是好日子,可不興跪的,你快起來!好啦,你回去幫咱們遞話給祖母吧,免得老夫人好等。”
“是是。”趙媽媽如蒙大赦,戰戰兢兢退下了。
沈香無辜地摸了摸鼻尖子,同謝青小聲說:“我還以為家宅裏要手段圓融才能有立足之地,甚至這幾日熬了整夜補了許多宅門鬥亂的話本子,就等著一展拳腳呢!”
謝青饒有興致地追問:“宅門亂鬥?都是些什麽樣的故事?”
說起這個,沈香可就不困倦了。
她嘿嘿兩聲笑,如數家珍:“好比什麽《紅廂嬌豔嫡母記》、《繼室難為掌家苦》,都是先入家宅,降服了刁鑽的老奴,再把持中饋,管好整個家的。我還當趙媽媽便是頭一關,命人融了這麽一袋金錁子擎等著打賞呢!”
雖然沈香剛明白,在謝家,她不狐假虎威為難奴仆就很好了,哪裏會受外人的氣?
“那謝家清靜,倒教你很失望?”沈香想的事兒太有意思,謝青忍不住笑了聲,“你若想玩鬧,我亦可讓她們陪你演一出戲。”
他真的很寵愛她啊。
“那多麻煩呢?罷了罷了!”沈香說到一半,想起什麽事,又掩唇偷笑一下。
含羞帶臊拉的小模樣抓撓人心,謝青忍不住問了句:“小香在笑什麽?”
“有辱斯文的事,不好說的。”她主要是怕**.詩豔.詞辱沒了謝青的耳朵。
謝青含笑:“昨夜紅被裏翻滾的那些事,就很斯文嗎?”
哇——耳尖子生熱,油煎火燎。
郎君著學壞了,竟會說葷話挑逗她了!
沈香輕咳了一聲,不甘示弱地道:“無意間、我真是無意間,還翻到了一點東西……”
“哦?願聞其詳。”
謝青飯後有飲茶習慣,眼下自個兒點了紅泥爐子的炭,煮了一碗不算精致的茶湯子,小口啜飲。
“我看到有幾個說當家主母丈夫早死,同小叔子以及大伯兄兜搭上了。當然,小叔子與大伯兄自是相貌俊美,手段高明的那起子郎子。”
“咳——”謝青一口茶險些嗆到,他撚帕擦拭唇角的茶水,眼眸滿是陰鷙,笑道,“那還算為夫命好,爹娘隻生了我這麽一個郎君,沒旁的兄弟在世。不然夫人紅杏要出牆,為夫都未必能攔得住。”
沈香倘若敢朝哪個牆角張望,謝青定是要毀他人城池,誅滅人全族。
沈香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這不是……說笑嗎?”
“嗯,最好是這樣。為夫的肚量沒那樣大。”他笑得佛性,手背上嶙峋青筋,卻知他是起了殺心。
她不想再惹夫君啦,伸手拉住郎君腕骨,“走,咱們去見祖母吧。”
謝青凝望著搭在他腕骨的那一隻白皙素手,心裏漫起一腔柔情:“好。”
他鮮少有這樣耐心容忍一個人撒野的時刻了,唯獨小香不同。
沈香同謝青說說笑笑來到荷香院,謝老夫人已經翹首以盼好久了。
沈香一進屋子就告罪:“教您好等,都是孫媳婦的過錯。”
她特地摘出謝青,不好給夫君攬事。
沈香有一點頂好,那就是識時達務,也不矯揉造作。她成了謝家婦,便有自個兒改口的自覺,都是一家子人了,忸怩可太生分了。
謝老夫人沒打算哭的,可沈香脆生的聲音一響起,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鼻腔也催生出酸澀來。
日光下踱來的一對璧人,真登對,沒想到她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孫子成婚,還能留沈香在府上安居。她心願得償,便是死都瞑目了。
謝老夫人取帕子掖了掖眼淚,溫柔地拉過沈香的手,同她道:“小香快到祖母這兒來。”
謝老夫人往她懷裏塞了砌香櫻桃,又斟了一碗蔗漿牛乳子,哄小孩兒吃喝。
“既過了門,今日小香改口,祖母是該給你置辦些好東西的。”謝老夫人笑眯眯地遞過去一個匣子,“這是謝家庫房的鑰匙,這麽多年累下的家財都存放在內,你要什麽盡管拿著玩,啊?還有這個,是府上的氏族對牌,你要是想更名房契、地契,契書都在裏頭,同管事說一聲便是。橫豎往後謝家都是你們倆口子的了,我今日轉交了這些東西,真真卸下了一樁心事。”
沈香沒想到謝家待人這樣真誠,都不必考驗她掌家的能力,盡數把家財交到她手中。
沈香眼睛都直了:“這、這怎麽使得?”
謝青不以為然:“祖母既給了你,收下便是。”
“多謝祖母。”沈香誠惶誠恐道謝,謝老夫人看得歡喜,摟過她親切地揉頭,“小香真是懂事的孩子。”
沈香陪著謝老夫人聊了好一會兒話,待傍晚,兩人才回了房。
因婚事耽擱了好幾日,明日又得赴朝會了。
沈香如今是睡在謝府,晨起時也沒叮囑老奴來喚,睡眼惺忪間,她意識到時辰不早,一下子驚醒。
坐起時,謝青已經不在身側了。她摸了一把床榻,涼的,夫君去哪裏了?
再撩開薄紗床帳,蟹殼青的熹光泄入,落了一地光。漸漸有了日芒,屋裏的景致轉了幾道光,變得和煦溫暖。
有糕點的甜馨香飄入,沈香困惑地張望。
原是穿戴好紫色朝服的謝青入了屋,他遞給女使們一記眼神,示意她們布膳,隨後端一隻梨花木胎拖盆到沈香麵前,是她的朝服。
謝青溫文笑道:“你上朝會總不進食,日積月累身子骨捱不住。故而,我今日比你起早些,先一步備好吃食,如此你才不至於太倉皇。”
他貼心到極致,任沈香落地去拿巾櫛洗臉擦牙。
沈香洗漱幹淨,取綢帶束縛好了前胸,也換上了朱紅(緋色)朝服,儀表堂堂。她裝扮得體,同謝青站一塊兒,真是一對芝蘭玉樹的俊俏郎君。
早膳很豐盛,除卻河鮮與精肉粥,還有一應醃菜、醬魚和醃鹹瓜,謝青把控不得沈香愛吃什麽,糕點也上了十多樣:有滴酥鮑螺、蜜煎荔枝糕、山蜜綠豆糕等,端看沈香愛吃那幾樣,下回再慢慢調整吃食方子。
沈香晨起慌裏慌張,潦草咬了兩口綠豆糕便要過牆歸沈家。她和謝青是背地裏的夫妻,人前還是同僚,自然不能一道兒出府。好在兩府打通了洞門,出入十分方便。
謝青還要哄小妻子吃點,她已經心急火燎奔出了房門。
謝青啞然失笑,拿她沒法子,隻得顧好自己的行程,讓下人備車入宮了。
沈香很懂避嫌,沒和謝青一道兒走,她回府上一看蓮花滴漏,時辰還早。
沈香撩袍登上了自家的馬車,摸了摸後頸子,還是同車夫說了句:“上東巷去接一下任郎中。”
任平之家境沒有沈香好,馬車自然也沒她府上的舒適。平日裏她喜歡清靜,也不愛車廂裏有旁人,今日事出有因,還需任平之幫著做戲,故而她捎帶他登車一回,送他去秋官(刑部)衙門。
任平之前兩日也是赴了婚宴的,在官署裏,他同沈香的關係最好,沒找到她還納悶。本來想去沈家一探究竟,可他離席便是對謝青不敬重,到底不敢,還是按捺住心神留了下來。
今日一上沈香的馬車就問:“沈侍郎,你昨日怎麽沒上謝家婚宴?”
她和謝青關係不是一向很好嗎?總不會真鬧掰了吧?
豈料沈香聞言,涼涼一聲笑:“謝家門第之高,豈是我這等凋敗門庭能高攀得起的?我就不自討沒趣,巴巴上前慶賀婚事了。”
此話一出,任平之心裏咯噔一聲響動。完了,這倆是真的分道揚鑣了……
任平之歎了一口氣:“你說你,和謝尚書慪什麽氣?他可是衙門主官呢,你人前好歹留一份麵子情啊!”
沈香鮮少這樣動過怒,她冷冷看了任平之一眼:“我給他做臉,他倒是體恤過兩家的情麵嗎?任郎中,實不相瞞,前幾月,我都尋了旁支的表妹來府上做客,就為了給謝尚書牽線搭橋。你知他怎麽說嗎?奚落我表妹出身不顯,若為她搭線牽橋尋一門婚事,作配地方縣官倒是正好。言下之意,不就是我沈家配不上他謝青嗎?!”
“這、這……”任平之倒是從之前給謝青遞情信那名小娘子口中得知過“表妹”一事,原來這個“表妹”是為謝青挑的啊。
“哦,我明白了。任郎中怕是往後還得倚仗謝尚書舉薦改官,我這一趟車,倒是捎帶得不湊巧了。既這麽,我也不攔你顯赫官途,下車自便吧。”沈香脾氣是真的倔啊,竟逼著他站位。
沈香內心也一直對同僚致歉,她不該出言這樣犀利。隻是往後戲做得多,需要早些觀清局勢,總得知道一向交好的任平之是站哪邊吧?若他是個牆頭草,日後就不多來往了。
怎料任平之來來回回躊躇一番,還是在她的車廂內坐定。
任平之咬牙:“唉!拿你沒法子,我和那個謝尚書有什麽交情嘛!自然是跟你混啊!”
沈香心裏很難說不感動,要知道,世人都往高處走,像任平之這樣重情義的僚臣實在少見。畢竟,錦上添花多容易,雪中送炭卻極為稀罕。
她眼眶微微發酸,拍了拍對方的肩臂:“好!往後,你就是我兄弟了。”
“成,為這一聲‘兄弟’,你高升了可別忘記提攜我。”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