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香沒留在含元殿外用廊食, 徑直下朝會回刑部衙門辦公差。
前兩日聽到謝青與她不和的消息,衙門裏原本熱絡對待她這位秋官二把手的官人們, 隻點頭打了聲招呼, 便匆匆忙忙離去了,生怕落到刑部尚書的眼裏,被睚眥必報的謝青一並揪著穿小鞋。
雖然沈香早知官人們乃牆頭草, 但真切看到, 心情還是不大爽利的。世態炎涼的境況比她想象還要甚,實在不敢想,若她沒有女扮男裝步入官場,保下沈家崢嶸族姓,那麽她今日會落得怎樣的境地?說不定比白流光還要慘。哦,應該也不至於, 她還有謝青,他會救她的。
總倚仗著夫君啊。
沈香心頭又滿漲了起來, 她也要為謝青做點什麽, 而不是成為他的負累。
今日廊下食又是遞的鹿肉圓子, 謝青兜了兩份。他記得沈香愛吃,下意識要給她帶食。行至一半,忽然想起,他明麵上已經和沈侍郎鬧掰了, 為了庇護她, 不能再親近。
不滿, 心頭不快。
謝青的笑顏也陰沉許多,盡是虛偽的容色。
眸子裏積壓的, 那一點被梅雨天浸染的愁悶,在見到沈香背影的刹那, 煙消雲散。
謝青唇角上翹,操持著俊美姿儀,緩步靠近:“小香。”
確認四下無人,他才敢喚她。
沈香被嚇了一跳,不過一眨眼的倉皇,臉上複而又揚起了笑。
她環顧四周,偷.情似的刺激,悄悄問:“您怎麽這麽快就來了?午膳吃了嗎?”
小妻子在關心他……步履輕盈,心情真好。
謝青柔聲答話:“嗯,吃了一些。”
其實沒有多少。
謝青沒看到沈香,心裏不高興,食不知味,所以撿了幾粒米入口便匆忙離去了。
他拎出一串用黃油紙包的鹿肉圓子,獻寶似的,遞到沈香麵前。
“今日吃的是鹿肉圓子,我讓光祿寺的吏人幫著包好了,帶給你用。你食官署裏的團膳嗎?正好拿去佐飯。”
沈香想也知道,他定是一口沒吃,全剩下給自己了。
雖說對於謝青而言,口腹之欲並不緊要,可是這份偏愛她的心思,卻很難能可貴。
她心裏牽起一團蜜絲糖來,忽然想獎勵謝青。
要不要偷偷賞賜他一個吻呢?可是被人發現了怎麽辦?
又或者摸一摸謝青軟滑的黑發嗎?不過他那樣柔滑的長發裹在發網裏,又很難觸.摸到。
糾結了許久,她還是打算先小心翼翼收下謝青準備的禮物。
就在沈香伸手接物的一瞬間,都官司郎中蘇民奕與任平之聯袂而來,恰巧撞見兩位衙門上峰。
呃。
修羅場。
兩位下屬震驚,瑟瑟發抖——他們是不是該跑?
打攪夫妻雅興麽?
謝青臉色難看。
沈香急中生智,猛地揮開謝青的手。
“啪”的一聲巨響,吃食滾遠,無情沾染塵埃。
浪費了,可惜。
沈香冷冷道:“鹿肉圓子嗎?隻可惜下官忌了口,今後不會吃了。再說了,上峰何須為下官做這樣的事,多浪費您這一雙勵精圖治的貴手呢?”
滿滿的諷刺,演戲演得十足像。
肉圓子落了地,連同謝青的心意也被踐踏成泥。
戲是好戲,隻是過於傷人。
沈香很心疼夫君,卻不能出言安慰他。
忍一忍,對不起。
謝青明知她在做戲,可還是被沈香眼裏的漠然灼傷。
他討厭沈香這樣看他,幸好是假的。
他一言不發,躬下高傲的脊,風輕雲淡撿起落地的肉圓子。
郎君淒愴一笑:“倒是本官多管閑事了。也罷,下回長了記性,總不會拿這樣的小恩小惠叨擾沈侍郎了。”
“嗯。”沈香行了拜儀,“下官還有案卷要審閱,先行一步。”
“去吧。”謝青斂了笑,目送沈香離開。
這樣一出戲被刑部麾下兩司的官人看了個正著,蘇民奕是既興奮又害怕,看來那個不和傳聞是真的了,若踢開沈香,空出一個刑部侍郎的空缺來,那誰都有高升的機會啊……
蘇民奕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小心上前,開腔討好謝青:“謝尚書,沈侍郎未免也太恃寵而驕了,這脾性,也就您會容忍他三分!”
這是在給他上眼藥嗎?非要挑撥離間,說他的小香不是。
謝青溫文一笑,沒答話。
良久,他隻幽幽道了句:“蘇郎中,昨日你遞上的官奴婢衣糧名簿錄目錯了,漏了三人。再過幾月便入秋了,若這三人缺衣少糧,因你而死,屆時瀆職的罪名可就大了。”
蘇民奕發顫,怎麽都沒想到,他一心諂媚,居然還要被上峰蓋這樣大的罪帽。他哆哆嗦嗦,不敢多開腔,隻小聲答了句:“下官這就去詳複錄目,多謝上峰提點。”
“嗯。”謝青懶懶地應了聲,沒多說什麽。
任平之觀了一場淒清人間事,隻覺得沈香可憐。他早前說過會幫沈香的,他得去安慰她!
於是,任平之對謝青行了禮,撩袍直奔沈香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殊不知,謝青的鳳眸也自此逐著任平之走了。
他的妻,任平之來追?
嘖。
酸勁兒冒泡,心底發酵,漫出醋缸子。
謝青微微蹙起眉頭,有點鬧不懂眼下的情緒——無人幫沈香,他會生氣;可有人幫她,他為何也要生氣呢?
他的心情很差。
打算作惡,隻是小懲小戒,應當無需事先報備。
下了晚衙,蘇民奕歸府時行路不慎,摔折了臂骨,好在沒斷,隻是要休養上半個月。
謝青立於簷上,沉沉暮霧,他目視那個與沈香並排同行的任平之。
他占了謝青的位置,想殺了他。
可是,謝青這樣做,會被沈香發現。
小妻子不喜歡他殺生,而且謝青也沒有理由傷害好人。
無緣無故,不能這樣做。
事先打點或是詢問沈香的意見,也不會被允許。
他甚至有點抱怨小香——“為何不給我一個殺了任平之的理由呢。”
謝青還是住了手,他回到自家的馬車上,懨懨回了府。
沈香一進沈府便繞過兩府相鄰的門洞去見謝青,她很想念他。
在此之前,沈香也很有禮數,先同謝老夫人打了聲招呼。
謝老夫人笑得促狹:“小香快去看看懷青吧!一下衙門就冷著臉,也不知受了什麽氣!”
沈香這才記起她糟蹋上峰帶食的事,忙誠惶誠恐奔到後宅:“我這就去見夫君。”
“噯,慢點跑!不礙事的。”
小兩口這般鮮活鬧騰,瞧著宅院裏都有了人氣兒,真好呐,謝老夫人許久沒這樣開懷過了。
尋常的婢子根本不知謝青行蹤,沈香還是從阿景口中得知,謝青在書房裏靜坐。
謝賀時常不在府上,應當是被謝青派出辦事,唯有阿景隨叫隨到,儼然成了她的侍衛。
書房嗎?
沈香驀然想到那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在謝青這樣凶悍的邪神供奉下,或許佛陀也如墮煙霧,要自渡吧。
這樣一想,沈香隻覺謝青身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很有趣。
書房斜開一道縫,漏出一片碎金燭光。沈香知道,是謝青故意留的,他做事一絲不苟,向來謹慎,不會留門。
他在誘她進來。
明知是相親相近的夫妻了,可她還是有點局促不安。
一到沉沉的夜間,她和上峰白日那一重僚臣關係便剝離了。
剝開了所有身外之物還剩下什麽呢?一絲兒,也不掛。
躊躇不前,不敢應門。
還是謝青拉開門板,對著小夫人溫柔地笑:“小香今日,演戲好真。”
他是和煦的笑模樣,驅散了沈香心底所有惶恐不安。
沈香也眉歡眼笑,任謝青將她抱起:“夫君指點得好,心計都是和您學的。”
她順從地摟住他的脖頸,輕輕搭攏至他的肩頭。今日,沈香才知謝青臂力這樣強悍,竟能將她端穩托住,照看孩子那般,擁她在懷裏。
謝青如墨長發洗過了,滿是桂花香氣。她眷戀地嗅了嗅謝青的氣息,沈香從來不知,還有一味香,能讓她這般安心。
不過……謝青是不是換了衣上香?
心頭“咯噔”一聲。
沈香眯起杏眼,小聲問:“您今日……背著我做什麽了?”
他說過的,下次害人,會再換一徑香。
“要吃糖蟹嗎?”謝青答非所問。
仍是笑得一臉慈愛的郎君,隻是不大對勁。
“不可以對我撒謊。”
謝青抿唇:“嗯……沒有害命。”
“但傷了人。”她歎氣,他肯定話裏藏一半,“是誰?”
“蘇民奕。”
“為什麽?”
“他待小香不好。”
“您是為我出氣?”沈香一愣。
謝青不語。
“幹得好。”沈香誇讚他。
謝青又一次笑了:“隻是,我還想動一次手。”
“嗯?”
“我不喜歡任平之。”謝青忽然直白說出這句話,倒讓沈香一愣。
沈香輕輕問:“為什麽?”
任郎中不是待她很好嗎?
謝青嗓音含著笑語,但垂眉時,眼睫濃密纖長,遮蔽墨瞳,略帶落寞。
良久,他說:“他親近小香,算是撬我牆角……我心情不好。”
“啊——?”沈香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謝青原來是在吃醋啊。
她吃吃地笑:“不可公報私仇。任郎中是為我雪中送炭的好人,你不要傷他。”
“嗯。”謝青忍耐住殺心,“但我心情不好。”
她覺得他好可憐啊,好想哄他。
“您怎麽樣,才會心情好呢?”沈香想,她慢慢改變謝青了,至少她逼他抑製住了殺.欲。所以,她要獎勵他。
沈香靠近美人兒謝青,他的唇有點冷,似冬日的霜風。她捧著他的臉,千萬分憐惜,印下一吻——“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