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膳布在隔壁小西房, 謝青住的寢院前段時日砌了一個供膳的小廚房。
許是謝青占有欲作祟,寢院裏的全用的女使婢子與媽媽們, 沒半個家廝, 就連暗衛們,也被謝青勒令,若夫人傳召, 隻可遠遠立於屋簷之上待命, 不能近身。
阿景自打上次帶沈香來“抓.奸”,他便誠惶誠恐,生怕謝青怪罪。豈料謝青歸府,半點沒有責備阿景縱容沈香壞他好事,反倒是笑得溫柔,誇讚阿景確實是個好孩子, 知道以沈香為尊。這話不是玩笑,他真賞賜了阿景好些羊腿子, 都是鮮嫩的羊羔子。
眾人們悟了, 原來府上變天了, 如今闔府最大的腿,乃是沈香啊!於是大家夥兒摩拳擦掌,擎等著討好夫人,好攀上登天梯子。
沈香全然不知外人心裏打的小算盤, 她隻在意眼下的婚後小日子。原本想著自家府上的男衣以及公裳還不曾挪來, 誰知一打開衣櫥, 全部衣飾,謝青已經差人幫她打點好了。除卻這些, 還有一半的箱籠櫃子裏,擺放著女子的襦裙以及襖裙, 就連騎射胡服還有海珠繡鞋都置辦得妥當,入目滿滿翠玉明珠,嚇得沈香一大跳。
哪個小娘子不愛俏麗呢?她既驚又喜,期期艾艾問:“您……您給我買的嗎?”
謝青在夫人麵前從來都是居功邀賞的,他噙笑,頷首:“小香喜歡嗎?”
“喜歡。”
她總這樣直白,愛權勢就說,喜歡金釵鈿合也徑直說出口。就好比男子總求功名利祿一般,她被他們耳濡目染,也懂得表露自個兒的勃勃野心。
這樣很好。
謝青偏愛沈香的一切,他和尋常郎君不同,他不要求她“三從四德”,也不要求她“恪守成規”。他愛她,愛她的狐黠、愛她的蔫兒壞、愛她的心計算盤、也愛她的貪婪心欲。
怎樣,謝青都是會容她的。
沈香忽然想到了什麽,笑著說了句:“謝謝夫君,您待我很好。”
她坦**接受謝青的好,他們是夫妻了,總要和和氣氣相處在一塊兒。至於謝青不懂的事,她來教他,就好比晚間,謝青也總循循善誘,引她做事一般。
臉上又要燒了,沈香抬手散熱。
謝青笑了聲,說:“不必道謝。也多謝你,即便夜半再不適,也知我意動,極力遷就我、竭力容我。”
“……”沈香這回確認了,其實謝青完全知道“容人”這個詞為何意,也就是說,從前他一派無辜用葷話勾纏她,其實內裏就是這麽個壞意思!
可惡的郎君啊!想咬他!
沈香捧了熟透的臉,眨眨眼:“我是不是落入狼窩了?”
“噗嗤。”他被她逗得發笑,躬身,抵住她冰涼的額頭,“嗯,往後你逃不開了。”
氣氛繾綣曖昧,沈香可不想挑釁謝青的殺性,免得他不管不顧,又粘纏上她。
沈香今日挑了件和謝青相襯的銀紅芙蓉紋胡服,中衣雪白的領子立著,遮蔽了頸子上不好示人的紅印子,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況味。
沈香想,這樣半遮半掩不是更引人遐想嗎?人前還能推脫是蚊蟲叮咬的。
兩人打扮得體出了房門,楚楚衣冠真能束縛住一個人的野性與獸心,沈香看謝青都變得正人君子許多。
他們睡醒都已是日曬三竿,這時吃午膳正好。
沈香想先去拜會謝老夫人,怎麽說都是新婦了,禮數要做足。
謝青早知她拘謹的心性,曼聲道:“祖母發下話來,說府上就咱們仨個大人,不必見外,吃飽喝足再去拜謁,她也好放下心。”
得了上峰的寬慰,沈香懸著的心撂下了。這時,她意識到,室內,她能將謝青視為夫婿;室外,那股子官威擺起來,她總忍不住把謝青當成上司。
沈香習慣同謝青一前一後走著,當他麾下的僚臣,待謝青的尾指朝後一蜷,恰巧勾住沈香的指骨時,她心神一漾。
昨夜之前,這樁事很不得體,今日舉止又恰如其分。
這樣一想,新婚夜真是玄妙,把兩個平素相敬如賓的人的心防碾碎、糅合,合為一體,湊成一對恩愛夫妻。
沈香羞赧,被謝青牽著走,一陣飯菜香飄來,她五髒廟裏更是翻攪。
謝青拉她落座,先給沈香上了一碗鱸蓴羹:“這是廚子用花鱸魚片熬的蓴菜羹湯,你嚐嚐。本來白魚湯應當放點大醬豆豉汁子,但我怕你餓了一夜,脾胃不適,太重的口味飲下去,胃裏定翻騰,還是素色湯品吧。”
他很體恤她,事事都籌備得體。
有時,沈香想,謝青很沒有人情味兒,不過臨摹世人的愛恨嗔癡走一遭紅塵;有時,她又覺得,他實在是伶俐人,什麽都懂,至少於照顧她這一碼事上,謝青已經做到十成十的妥帖了。
沈香喝了一口魚湯,原以為會很腥,怎料入嘴,魚肉柔滑細膩,連魚刺都挑幹淨了,入口即化。
她驚喜地讚了句:“很鮮!”
謝青抿唇一笑:“你喜歡便好。”
“我原以為這樣烹調法會很腥呢!從前辦案子去一戶農家,村裏嬸子熱情,也給我燉過這樣一鍋魚湯,不過她是用的是黑鱸,還在鐵鍋旁貼了麵皮餅子。湯裏加了大醬,顏色便深一些,好在壓住了腥味,十分適口。”沈香摸了摸鼻尖子,“嬸子家裏困難,逢年過節才吃到那麽幾尾魚,偏偏照顧了我……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不過事後,我背地裏幫著嬸子牽線,給她尋了酒肆新鮮果蔬的供給活計,也算是盡了力,為她添了一項家用,心情好受了不少。”
沈香是知道這些窮苦人家的不易,她既占了便宜,也要好生報答回去。
話說遠了,又拉回來。
沈香問起小廚房的秘方子:“廚娘是如何熬煮的魚湯?”
她喜歡和謝青閑話家常的感覺,那麽閑適愜意。
謝青又為她夾了幾塊魚肉,答:“我囑托人將花鱸泡了兩個時辰的酒,腥味早早散盡。這樣片魚肉燉煮,便沒有腥味了。”
“咦?那我怎麽沒吃出酒味?”
謝青抬指,撚去沈香嘴角的油花,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帕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笑得莫名。
良久,他才一字一句,曼聲道了句:“我知小妻子不勝酒力,故而喊手下人擔待,散了酒味再燉煮魚湯。”
這話一說出口,沈香頓時腦仁兒發炸,如坐針氈。
她想起昨夜酒味氤氳的吻,她被他渡了那樣多的酒氣,借勢迷醉不自知,興奮而又惶然地成事,也壯了郎君的膽子。
他是故意話中帶話,引逗她的吧?借今日膳食,說昨夜雲雨,謝青真是個招是搬非的壞郎君啊!
沈香是一句話都不敢接了,她埋頭吃飯,緘默地好似不像自己了。
“嗬。”謝青屈拳抵唇,滿心滿眼都是寵溺與對沈香的驕縱。
真有趣,她今後是他的人了。
果了腹,沈香放下筷子,又想起昨日的事來。
本不該在這樣好的日子裏提不愉快的事,但她要和謝青敞開心扉,就不能放任問題發酵下去。
“夫君。”
“嗯?”謝青難得聽她主動喚他。
沈香有個毛病,如有所圖,先拋下餌料,但他偏偏很吃這一套。
“昨日我沒出席婚宴,僚友們定然很驚訝吧?您是如何圓上這個謊的?”她實在聰慧。
謝青勾唇:“我說沈銜香以令妹忌日為由,不赴婚宴。”
沈香倒沒惱火,心裏有了計較:“話說得這樣死了,恐怕咱們於人前就得疏遠些了。”
“嗯。”明明是他自己要這樣為之,卻總覺得不快……
“我想要幫夫君。”沈香語笑嫣然,“我從來不做任何人的附庸小國,我既與你上了一條賊船,便是要幫襯你完成大業的。夫君,便是作惡,也請用我這把刀。”
她沒有在說笑,沈香看似柔軟的外表之下,隱藏著淩冽的心刃。她也是很想寵愛謝青的啊,所以她會竭盡全力幫他。
謝青果斷拒絕:“不可。”
“你我,不是親密無間的夫妻嗎?”
“……”
謝青頭一回知道,小妻子原來也有足智多謀的一麵。不,她其實一直聰慧,很懂如何拿捏他。
“您想同我疏遠嗎?”沈香無辜地眨了眨眼,“要是疏遠了,往後不能睡一張床,也不能桌上共食了。我這個人氣性很大的,若我煩了您,定很久不會同你說話。”
“也不可。”謝青支起額頭,犯起愁來。
已經嚐過情.動,食髓知味,教他多忍耐幾日都好似要了人命,又怎能忍受小妻子日後的冷落?
謝青後知後覺想,昨夜沈香的乖順,是不是她煉的情蠱呢?她故意以此誘他,拿捏他,教他為她做事……嗯哼,小妻子也沒想象中那樣嬌軟好欺。
沈香也不知自己這番話,夠不夠勒住瘋狗的脖頸子,但她總要降服他的,這般,沈香才好掌控謝青,教他不要犯下大罪,他們才能更好地活著。
沈香是想,和他平安順遂,活到百年。
即便手法,不是很老辣,也不是很磊落,和她夫君學的。
“小香想如何做呢?”謝青柔聲問。
嘿嘿,上鉤了。
沈香道:“我會好好演完這一出‘舊友恩斷義絕’的戲碼。但如有需要,我也會以‘線人’身份,刺探入敵軍內部,為您掌控消息,助您成事。”
謝青呼吸一窒,他微微眯眸,打量眼前狡詐如小狐狸的小妻子。
她的意思是,若她與謝青決裂,勢必會驚動仇家。一個同謝家熟悉的勳臣,是一把很好的利刃。有人想害謝青,自會去拉攏沈香。
那麽,她就能順勢為之,成為謝青的眼線,為他掌控敵人的訊息,黑白通吃。
“小香很聰明,隻我不願意你這樣做。”
他為她避開風頭浪尖,她卻一心冒尖兒要為他犧牲。
何必呢?不可以的。
沈香歎氣:“您不信我嗎?”
“不是。”
“您若是不願意同我成為真正的夫妻,那咱們就和離吧。”沈香拋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她苦笑一聲:“橫豎您也得到我了,應當不虧了。”
謝青攥緊了五指,臉上的笑容帶著戾氣與陰鷙。殺心漸盛,卻是對旁人,而非沈香。
他似乎能明白新婚夜的時候,沈香為何要哭了。
他輕易拋下了她,違背了白首夫妻生死與共的誓言。
如今是報應,她讓他嚐過甜頭,也要輕易拋下謝青了。
不滿、憤恨、難過……陰雨天,雨水終於打濕了他,謝青好似一隻被棄養的家犬,隻能受風雨摧折與煎熬。
生生受著,無傘遮蔽。
沈香怎忍心他吃苦頭呢?可是,郎君就是要指點、要**的。
她硬下心腸,抬手摸上謝青的胸口,鄭重問:“您這裏……是不是很疼呢?”
一把刃血淋淋地刺入,攪動塌皮爛骨,再猛地拔出。不留餘地,一心置他於死地。
好疼。
謝青不是個怕疼的人,可是今日,他疼到蜷曲,心裏很難過。
心情不好,想殺人。
又不敢亂殺,怕沈香不高興,怕她怪罪,怕她真的再也不要他。
為什麽這樣好拿捏他的把柄?
是不是不該留下軟肋……
“小香……很壞。”他落寞地開口,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小妻子,比他還會作惡。
他好狼狽啊。
沈香捧著謝青的臉,溫柔落下一個吻。她小心翼翼試探,咬上郎君凜冽的唇峰,真漂亮的一張臉,但她要教他吃痛,要教他記住今日。
“夫君,我昨日和你一樣疼。”沈香說得很認真,“我以為,你也不要我了。”
“不會的。”
“會。”沈香執拗地答,“好比現在,你害怕我離開一樣。如果你我不能坦誠相待,你擔憂的、害怕的事,都可能變成殘酷的世情。”
“小香……”
“您也不想的吧?”
謝青心髒疼得要命,他頭一次屈服於疼感之下,應允了她:“不要和離,我答應你。”
“好。”沈香親了一下郎君的臉頰,笑得眉眼彎彎,“您這樣才好,這才是真正的、患難與共的夫妻。”
謝青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偏執地抱起沈香,把她一下子攬到膝上,緊緊摟住。
受了一回驚嚇,他繼續撫慰,需要小妻子不厭其煩安撫他。
謝青把下顎抵在沈香的肩頭,可憐兮兮。
他打算告知她所有應當規避的險要,這般,沈香入了局,才不會受傷。
謝青想保護她,又想她能開心。所以,他成全她,隻要她別離開他。
唉,小妻子原來也沒想象中那樣簡單好騙啊。
是他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