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若是往常, 謝青幾句笑語也能糊弄過去。
他一貫擅長粉飾太平。
沈香知道他多有手腕,為人處世八麵玲瓏。
但今時今日, 他滯著不動, 腕骨嶙峋,繃了道青筋,想蜷指擦她的淚, 起又落, 似乎不敢。
他對她繳械投降了。
謝青應當很少有這樣謹小慎微的時刻吧?沈香兀自咂摸著,心裏的苦悶少了許多。
她止住了眼淚,淚痕還掛在腮邊。哭完了,沈香又很難為情。
不如盡興下一場雨,好歹電閃雷鳴,割裂開天地。
可沈香舍不得, 所以留有餘地。雷聲大雨點小,自個兒把氣先忍住了。
受盡委屈啊。
謝青一定很好奇, 姑娘家說落雨就落雨, 說收就收, 起伏從心。
早知道就不聲嘶力竭這樣辯駁了,眼下不知道拿什麽理由來搪塞。
沈香偏一偏頭,低語:“您是不是不大懂呢?”
謝青隻覺得她可憐,哭的時候, 明明是濕了她的眼, 卻揪著旁人的心。如今不哭了, 鼻尖子紅彤彤的,微微發顫, 受驚的鹿兒一般,更為我見猶憐。好似連綿的陰雨天氣, 地打濕了,半幹不幹,沒淋著衣裳,卻讓人通體受寒。
他難得起憐憫的心思,邪神也會偏愛世人。
謝青含笑,第一次有不甘心的心緒,搖了搖頭:“我確實……不太懂。”
懊喪呀。
他從不覺得沒有人情味是一件壞事,可此時此刻,他怨自己。若謝青多洞悉人心,是否就能為沈香排憂解難。
沈香怯怯地說了句:“其實,跟著您跳崖那次,我也是怕死的。”
聞言,謝青被怔住了,墨色瞳仁收縮——什麽意思呢?小香明知是陷阱,也義無反顧跟著他跳下來嗎?
沈香抿了下唇:“還是不懂嗎?”
“抱歉。”謝青不語,說出答案,像是會重傷她,不願開口了。
沈香泄了氣兒,教他:“我不怕死,也不怕跟著您死。但我怕您推開我,同我疏遠、同我生分。我以為和您成了親,往後就是最親密無間的人了,可您好像還是把我當成外人,您在瞞著我。”
謝青想開口,新房外卻有人三催四請,喊他出去陪席吃酒。
一記筷子拋出,勢如破竹,帶著颯颯風聲,瞬息間刺開新房的窗紙,釘在廊廡的紅漆柱子上。
奴仆們受了驚,不敢再催,逐個兒退下。
謝青道:“我不曾把小香當外人。”
這是實話,可是沒什麽說服力。
“您這樣說,但我感受到的不一樣。”沈香不想和他爭論下去了。
她嗟歎一聲,小心幫郎君理一理袖緣:“您先出麵招待賓客吧,晚間咱們慢慢說。”
“嗯。”謝青不放心,叮囑了句,“莫要背著我哭。”
“好。”沈香又得體地笑起來,乖順極了,“一定不會。”
得了應允,謝青這才放心出麵照顧賓客。
大喜的日子,明明剛鬧了別扭,還要裝一派歡喜,是一樁難事。
推杯換盞間,僚臣們忽然問起:“怎生不見沈侍郎赴宴?”
朝廷的官人們不蠢笨,能猜出原因,隻是這樣急赤白臉地問出來,也有試探謝青口風的意味。
謝青既做了這一場戲,便要做到極致。
他垂眸,似笑非笑地摩.挲一番杯盞,輕聲道:“府上遞了帖子過去,偏生沈侍郎不給謝某薄麵,推說是令妹忌日,不好吃紅事酒。也罷,隨她去吧。”
這話說得嚴厲,沒有一絲一毫為沈香袒護的況味。在場的官人哪個不是人精兒呢?他們哈哈一笑,敷衍接了句:“也是不湊巧了。”
各個兒心知肚明,謝家怕是要和沈家撇清幹係了。
也是,謝家若是真想和沈家聯姻,直接從沈家旁支挑個小娘子便是,偏生謝青寧願娶個農家女都不想和沈家沾親帶故,教沈銜香多難堪呢?
細究起來,其中意思可就深了:一是覺得沈家沒落了,不好起複,再牽扯幹係也是徒勞;二是想獨得官家寵信,自然是不能和這些勳臣舊部有太多牽扯,天家不願看著門閥勾結,謝青想走得遠就得跳出來。
思及至此,大家夥兒麵麵相覷,彼此心照不宣:嘶……謝家棄武從文,放棄了“定國將軍”頭銜封號的承襲,是不是早算到了這一步?謝青成了文臣,倒頂了沈家一貫的文臣的缺口,這是有意壓著舊友往上爬啊!
如今真麵目暴露,恐怕沈、謝二族百年至交算是毀在小輩身上了。
眾人唏噓不已,謝青戲做夠了,故意吃醉了酒。
待暮色沉沉,他佯裝不勝酒力,終是被奴仆們扶回房中。
婢女們來過新房,窗上漏風的眼子已經補上了。
奴仆們為沈香拆了發間的花釵,褪了身上厚重的婚服。還抬了水,供她沐浴洗漱。沈香洗完了身子,又挑了一件桔梗色瑞錦雪花紋齊腰襦裙上身,隻是鴉青色的發還濕著,濡了水,比往常更黑,謝老夫人派來隨侍沈香的心腹奴婢趙媽媽正要幫沈香拿帕子絞發,半道上卻被幾節硬朗修長的指骨替了去。
趙媽媽瞥見那一雙清冷倨傲的眉眼,心中一凜,她不敢出聲,默默退出婚房,順道闔上了門。
沈香閉目養神,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待熟稔的蘭草香一撞周身,纖薄的眼瞼掀起,白皙的長指繞上她的發,沈香才回過神來……是謝青啊。
“您……”沈香正要動作,又想到謝青立於她身後。他環著她,拿帕子為她小心擦拭濕發。
一絲一縷都用柔軟的巾帕抿過去,一絲不苟。明明隻是為她烘幹洗過的烏發,卻仿佛將她整個人置於火上翻來覆去地煎烤。
她騰升出寸許汗來,掌心也綿綿密密的,洇了一片。
不敢往後靠,怕挨上謝青。眼下被他困在懷裏,越動彈不得,手足越是酸麻。
總覺得他在欺她,可沈香又不敢說,怕一開口,他知她中計,欺得更深。
或顫、或抖,終究還是清淺到不著痕跡地哀求了一聲:“我自己來擦吧。”
謝青悶悶一聲笑,帶了幾分濃鬱的酒氣:“嗯?小香討厭嗎?”
“倒也不是……”她隻是怕謝青壞心眼,會趁機捉弄她。
這樣柔情蜜意的舉止,已經是在挑唆她了吧?分明剛剛鬧完一場。
“小香說過,你我是夫妻,本該親密無間。”謝青清寒的嗓音裏隱隱帶著寥落。
“是。”
“小香說話不算數。”
“啊?”他忽然責備她,沈香受了驚,愣住了。
她為自己爭辯,洗刷名譽:“我沒有。”
話音剛落,謝青抻手,抵住了她的腰腹,隨之往後一牽,伶仃的脊骨與郎君胸膛緊、密地糅.合。
她被他完全擁住了,正落入他的懷中。
謝青調侃地道:“這般,才是親密、無間。”
沈香能聽到謝青轟隆的心跳聲,一遞一聲,連著她的,糾纏在一塊兒。
她被他抱著,矮小的身子骨遭夫君庇護,遮住了所有風雨。
沈香從未想過,自己和謝青還會有這樣親昵的時刻。
原以為郎君的身總會似烙刃一樣滾沸,卻不知,謝青異於常人,他是溫暾的,好似溽熱的夏夜。
還沒等沈香反應,謝青咬上了她的耳。悶悶的濕氣,裹挾她,動彈不得。
一碰,就會跌入地獄。
她本就難逃了。
沈香有點困惑,她不明白謝青在做什麽。
他們分明沒那麽親近,可每一樣舉止都熟稔過了頭。
指腹沿著耳後,一點點碾皮搭骨,融入中衣。
滑不留手,像是一條吐信兒的蛇。
沈香今日才知,原來小娘子的四體百骸大有可為,能輕易造就成無數豐腴的形容,僅僅隻用了一雙手。
教人魂牽夢繞,神魂顛倒,不知今夕何年。
“您是無師自通嗎?”沈香含著淚,迷迷糊糊問出這句話。
接下來的話語,被嶙峋的峰巒撞破了,絮語支離破碎。
她今日才知,柔弱的謝青不可小覷,那一腔孱弱皮囊,不過是他哄騙世人的假象。他內裏自有真我,是個凶神惡煞的鬼魅。
她不過肉眼凡胎的俗人,招架不住的。
瞧瞧,才過了幾百下招數,她就按捺不住了。
謝青被她這話問住了。
他難得靨足,夾雜著喘,懶懶地答了句:“嗯,為夫於床笫之事確實沒經驗,倒委屈小香這一回了。無礙的,往後多多曆練,總有一番作為。”
沈香低啞的哭聲,在這句話後,忽然窒住了。她淚意更甚,隻可惜,這一回鹹澀的淚珠子全然落到郎君的唇間,他吻過她的所有,邪.念與侵.占.欲,占據上風。
衝勁兒,倒是和殺心相似,又有不同。
不是他想沈香死,而是他想死在小妻子的懷中。
謝青今日心情很好,所以獎勵了小香一回。
隻不過,多年累積的贈禮似乎太多,小娘子誠惶誠恐,顫著手足。
她逃不得,跑不開,被郎君強迫著,接下了所有。
沈香沒了氣力,柔若無骨賴在謝青懷中。
謝青眼尾潮紅,桃花的色澤,更近妖了。他幫著小妻子整理了衣襟,又想起她今日忙碌一整日,還沒來得及進食。愧怍心起,也隻得明日再找補回來。
他擁著沈香睡下,這一夜,平靜無波,兩廂都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