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香既要嫁入謝府, 自是會尋一門人家備嫁。
這事兒好辦,謝老將軍當年征戰沙場, 待麾下軍士十分照顧, 那些軍人家眷惦念恩情,甚至還有主動簽奴契賣身來謝家做事報恩的。不過從舊部裏隨意一尋,便找到幾個家中人丁凋敝、關係簡單的農戶。這些作為權宜之計, 供沈香從娘家裏頭出嫁是盡夠了。
沈香原以為婚事上會從簡, 怎料謝青一樁樁都按照婚儀來辦,隻是日程上快了幾步,六禮卻是齊備的。
這幾日,沈香便恢複女兒身,住在了假娘家裏。她是以“謝青未婚妻”的身份被請到京城中的,特地住的謝府莊子, 同她隨行一道兒來的,還有一名老婦人, 她假扮沈香的母親。
從老婦人口中, 沈香得知, 她的兒子曾在謝老將軍的手下當過兵,謝老將軍當年還替他擋過敵軍的一刀。隻是戰場刀劍無眼,兒子還是喪了命,不過將軍能這樣力保微不足道的一兵一卒, 令老婦人感念至深, 她一直想著報答謝家, 眼下總算找到了機會,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要讓婚事進行得順順利利。
謝青和媒人一道兒來莊子上送納采之物,備了些阿膠、長命縷、雙子蒲等喻義往後夫妻倆百年好合、燕好歡洽的贈禮。
隔天又問名小定, 交換了新郎官新娘子的年庚八字,再就是納吉拜問祖先關於兩人屬相合適與否,最終下財定下婚事。沈香對外是農門戶,能攀上謝青這樣的高枝兒,真是祖上冒青煙了。
豔羨她的小娘子不少,還有些官宦貴女想偷偷見她一麵,比一比容貌的高下。然而他們在宅院外蹲了好些個時辰都沒見著人,反倒是被謝賀還有阿景盯上,暗衛們特地搞了點小動作,驚了人的馬,趕走了這些惱人的蚊蟲。
沈香如今的身份不高,在大寧國唯有名門望族家的小娘子才會討要高價“陪門財”,謝青樂得給她做臉,議婚的下財都是頂格,贈了四百匹娟以及萬金,不過對外的話,謝青不想太高調,隻說是贈了千金,以免朝中人眼紅謝家的家底殷實。
夜裏,謝青將下財的匣子遞給沈香,笑道:“裝金銀的箱籠,我已經命人送入沈家,就是庫房小了些,要理一理才能堆下。這裏還有一疊莊子房契與地契,小香清點看看。若嫌不夠,改日過了府,我再將餘下的契書轉至你名下。”
沈香盯著手裏的一摞地契,咽了咽唾液:“您這是給了多少啊……”
“不過一半家產,倒也不多。”謝青抿了下唇,“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想法子同官家討恩典,吞沒一部分李家的家財。”
“不不,盡夠了盡夠了!”沈香要被他嚇到了。若是謝青因婚事受阻被她逼成貪官汙吏,那罪過可太大了!
謝青捋過沈香頰邊的一絲發,道:“祖母已定下婚期,三日後我會過府親迎。”
沈香一聽婚期都定了,耳尖子又是一燙,她小心揉了揉:“嗯,勞煩祖母置辦婚儀了,我家中無大人在,都不能替她分憂。”
沈香仍是客氣,好似除了這些生分的話,她也不知該說點什麽。
倒不是真同謝青生疏,她隻是習慣以退為進,借此招數,掩飾自個兒的意動與羞怯。
謝青罕見的,沒有為難她。
左右再過幾日便是他的妻了,不急於一時。
婚禮那日,沈香沒有依照前朝圓輕(團扇)遮麵的習俗來行婚儀,而是戴了珍珠牡丹紋蓋頭,避免拋頭露麵,也好遮蔽容貌。
謝青為她想得很是周全,後宅婚房沒有請女客來作陪,雖說此舉引得官夫人圈子裏嘩然,卻聽聞謝青為了庇護農門小妻子,連官家往後設宮宴都替妻子推辭了。她們的麵子,哪裏及得上天家的大?若是謝青允她們入後宅見新娘子,禮數高過天家,倒是對皇帝大大的不敬了。
一時之間,大家夥兒也不好說謝青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郎君了。
思來想去,也隻得猜出一句:謝郎或許對這個寒門妻真有幾分真情在,畢竟誰會為了家內而開罪僚臣,甚至是天子呢?
這事兒傳出來,大家夥兒更是羨慕了——謝家的夫人能有夫婿撐腰至此地步,命真好啊。
官員丈夫們俱是不懂家中妻女鬧的脾氣,隻知謝青狡猾雞賊,辦一次婚宴罷了,竟連累他們回府上受家內的氣,忒不是人!
沈香與謝青在門堂外側的“青廬百子帳”中行完交拜禮後,便進了新房。
謝家規矩重,不讓親朋好友“戲婦”,也沒允人入門撒帳,唯有謝青獨自進屋裏同小妻子行合巹禮,即為飲交杯酒。
沈香是被謝青牽引著走到這一步,她什麽都不必多想,什麽都不必多做,他總會為她置辦到最好。
看啊,原本最惶恐的一關“鬧婚房”,如今也平平順順捱過去了,好似在謝青身邊,她什麽都不必怕,總有人為她擺平一切。
沈香下垂細密纖長的睫羽,蓋頭底下,是她局促不安絞著的一雙手。指甲上染了花色,還點了金箔,流光溢彩,是小娘子的偏好。
今日種種,像個虛幻無實的美夢。很怕夢醒了,夢碎了。
恍惚間,謝青已然挑開她的蓋頭,漏出底下的花容月貌。沈香是庶人嫁娘子,隻能戴金銀琉璃花釵與青色大袖襦衫裙,隻是謝青乖戾,偏生要在她的素紗中單衣裏織金繡花,為她偏執地討來這一份體麵與恩典。
沈香心裏頭暖融融的,好似淋了一層蜜汁子。
謝青總看顧著她呀!
不遠處的龍鳳花燭還在燃,一簇簇火苗劈裏啪啦地跳動,迷亂人眼。
她謹慎抬眸,迎上謝青的一雙春山如笑的鳳眼。火光也適時躍進他的眼眸之中,震**了那一池寒潭。
沈香似乎能感受到謝青眼底的溫度,不再驟雪寒霜一般駭人。這次,他的笑蔓延至墨色眸子裏。
謝青是三品大員,可著寬袖對襟紫色公服行婚禮,明明是見慣了的官人模樣,被喜慶的紅燭映照,又展現出不同尋常的韻味來。
霞姿月韻的郎君,今日更比尋常俊俏幾分,令人心動。
沈香不好意思看他,摸了摸鼻尖子,怯怯垂首:“您今日很俊朗……”
她誇不出其他來了,隻能幹巴巴地說上這一句。
謝青嗓音更為柔和了:“小香著嫁衣打扮也很美,嗯,很討為夫喜歡。”
他倒是膽大,自稱“為夫”了。
沈香緊張極了,說話也要磕巴。
丟臉。
她纖纖五指在榻上摸啊摸啊,就是沒撈到什麽可擋臉的事物,沈香隻覺得自個兒都要燒起來了,連呼出的氣兒都帶著熱。
謝青斟了酒,分她一杯,小夫妻交臂共飲。
自此,禮成,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
沈香的心跳好快,隆隆的,震著她的耳,吵得她頭暈目眩。
平素沒覺得酒有多烈,偏偏這次,一灌入喉嚨便浩浩****燒進肺腑,燙得她眼角都潮紅出淚。
謝青起了狎昵的心思,抬指,掖去她的淚花,取笑:“若是哭,也不該是這時。”
“轟隆——”無盡的烈火一聲空響,自心房頃刻間焚燒,火燒火燎,吞噬了沈香。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他偏要這般壞心眼作怪嗎?沈香周身烘烘,忍不住咬了一下唇。
偏生是今夜要說起這些話嗎?怪難為情。
沈香眨了眨眼,不敢多辯,也不敢和郎君對陣。
她隻能避開話茬子,搬來救兵,問起旁的事:“一直忘了問,我乃刑部侍郎,又是您的下屬,今日不出席婚宴,無礙嗎?”
謝青:“無礙的。”
他轉了轉酒盞子,又說:“沈家不出席也好。”
“為何呢?”
“總該早日擺出立場。”
沈香不傻,她立時反應過來:“您是想讓朝廷的人知曉沈、謝二家因婚事而鬧不合,就此關係破裂嗎?”
謝青今日納罕,竟沒接小妻子這話,隻笑不語。
沈香知道,謝青絕不會做無意義的事。他此舉,大有深意在內。
心頭莫名升起一團惶恐來,沈香悄悄問:“您究竟想做什麽?家仇難道不止是殺李家?”
謝青定是怕牽連沈家,這才借婚事表態,逼她不要出席,盡早把沈家摘出去……
究竟是什麽樣的險要事,謝青得設下這麽一個局?
沈香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猜。
謝青憐惜地撫了撫她的手背:“小香別怕,你會很安全的。便是有罪,也禍不及沈家。”
他從未想過,沈香會因此受傷。
此時此刻,沈香才懂,謝青其實並不明白她想要什麽。
無言的失落湧上心頭,她咬住下唇,眼眸又是一層淚霧。沒由來的委屈,不好分說,倒教人笑話。
謝青定然不懂,而執意要他懂的自己,很狼狽。
“您這樣不對……”
沈香頭一次,對謝青起了一丁點火氣。
“嗯?”謝青茫然,他是站著的,居高臨下凝望沈香。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肩頭發顫,那一身婚服裹不住她戰栗的臂膀。
哭了嗎?為什麽?
謝青微微抿唇,唇峰一道緊密的白。
“別哭……”他再次哄她,溫柔繾綣,一心要穩住她。
沈香也不想大喜日子給人難堪,隻是鼻腔酸澀,好似悶了一拳,她哪裏都疼,實在忍不住。酸酸澀澀的觸感遍布心口,越有人在意,她越是受挫。
沈香喃喃:“是啊,您會護我的安危,不惜用婚事作筏子,教外人知道沈、謝二族不合,意圖全力保下沈家。可您有沒有想過,我既然決定同您成婚,就是想著往後成為夫妻,與您生死與共,生同衾,死同槨。可您呢?”
“這樣對小香最好。”謝青不明白,他已經為她鋪好所有的路了,她為何還要難過?他確實很卑鄙,既想招惹沈香,留住她,又不想她受他帶累。所以他早早布好棋盤,為她留下一條逃生的路。
哪裏做錯了嗎?他實在不懂。
“您一定不知我心緒,您甚至還以為自己很厲害,算無遺策吧?”沈香討厭自作主張的謝青,她的眼淚也來得莫名。倔強地瞪大眼睛,眼淚卻啪嗒啪嗒落下來,“出了事便想舍下我,您沒有把我當成家人……”
她知道謝青是什麽樣的郎君,他不知道的,她說給他聽。
沈香已經盡力教他了,願不願意學,那是謝青的事了。
隻是,她好挫敗啊。洞房花燭夜,她竟頂撞了上峰,今日的吉祥和睦,算是被她毀了。
思及至此,沈香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