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 沈香被謝老夫人喊來挑選嫁衣,她是以“農家女”的身份嫁入官宦人家, 既是上嫁, 就得穿綠色婚服了。
沈香忙了一整日,待傍晚謝老夫人回內室小憩,她總算閑暇下來。
忽然想起謝青, 倒是奇怪, 往常時刻要纏著她不放,今日竟不現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香拋出一枚石子,暗衛應聲而來。
隻有阿景,謝賀不見蹤跡。
沈香納悶:“你們尊長呢?”
“……這個。”
沈香明白過來,謝青一定是去做壞事了,還是背著她做的。
沈香和善微笑:“帶我去你們尊長所在的地方吧, 畢竟尊長把你們的命都給了我,不是嗎?”
阿景如芒在背, 好半晌才打寒顫, 應了句:“是, 全聽小夫人安排。”
另一邊,李府。
暮色沉沉,府上卻火光衝天。
隻是火勢不大,暫時還無人來滅。
李岷被風淩以刀刃抵住脖頸, 他抻著頸子, 死死盯著眼前惡鬼一樣的男人。
他切齒:“我兒子李佩玉早就死了, 是不是?”
謝青抿出一絲笑來:“真聰明呀。”
“是你殺的!”
“我不是那起子心狠手辣的人。”謝青朝風淩抬了抬下顎,“喏, 是這位郎君動的手。”
風淩早就按捺不住殺心了,他的刀刃越抵越深, 直到李岷的頸子湧出幾點血珠子。
李岷吃了疼,又見整座府邸被人圍得鐵桶一般水泄不通。他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惶恐,好半晌,顫著嗓音:“你、你不能殺我!你在京城之中殺我,怎麽和官家交代?”
“真糊塗。”謝青笑得意味深長,這樣的神情更是坐實了李岷的猜測。
“你瘋了……官家不會放過你的!”他聲嘶力竭。
謝青笑了聲:“你在害怕嗎?你希望官家救你?隻可惜,不是我要殺你,而是天家。”
“不可能!我李家世代忠良,對皇帝忠心耿耿,他為何殺我?!”
“哦,這話聽著倒不新鮮。”謝青支額,想了一會兒,“謝家當年不也屬耿介純臣,還不是死在你們的刀下?從那時起,便給謝某上了一課。這世上,唯有壞人,才能萬古長存。”
李岷還想辯駁什麽,可喉嚨破了風,原是風淩割開了他的頸子。
他不甘地瞪著謝青,拖著一地血,朝他爬去。
“嘖,莫要髒了我見未婚妻的新衣。”謝青嫌惡地往後退了一步,任憑火焰吞噬李家的屍山。
謝青報了一部分的家仇,心情很爽利。
本想回去同沈香說兩句可心意的家常話,卻在轉身的瞬間,撞上了心上人。
“真巧,在這兒遇見您。”沈香笑得很甜。
嗯……偏偏是這時候嗎?
郎君為難地想:再等一刻鍾多好,那時他就能毀屍滅跡了。
行凶被小妻子撞破了,謝青頭一次有做賊心虛的感悟。他極力維持優雅的笑容,溫聲解釋:“不是我殺的。嗯……是風淩動的手。”
他有成千上萬個借口能搪塞沈香,可真對上她亮晶晶的一雙眼,又覺得很難開口。
謝青確實事出有因,隻是他和沈香許諾過,如他再害命,一定要和沈香打個招呼,不能一聲不響就下手。
謝青忽然想到了一位六部的老官吏,每回同僚設家宴,他總要囑咐隨行的下人回去通稟一聲家內,免得妻子給他留飯,為他掌一夜燈。
這樣比起來,謝青確實做錯了,他不夠體貼。
他垂眉斂目,一聲也不辯,任憑沈香處置與發落。
沈香問:“不和我解釋什麽嗎?”
“不了。”謝青微笑著搖了搖頭。
沈香歎氣,踮腳,為郎君整理了一下圓領袍的雪白中衣立領緣。她順勢捏了一下布料,打量了一下厚度。夜風大了,衣太薄了。
沈香半含敲打,半含關懷地道:“天這麽冷,就穿這一件夏袍出門,小心著涼。下回再外出辦事,好歹喊我一聲,讓我給您添一件衣吧。”
誰說沈香單純呢?分明是聰慧的小娘子。她沒有拆郎君的台麵,以“添衣”的賢惠口吻,叮囑他下回事事報備,多妙絕的招數,教人聽著心裏頭熨帖。
謝青很吃這一套,笑得更為圓融了:“是,都聽小香安排。”
原以為自個兒是不愛受管教的自由心性,哪知也有這麽一日,謝青會心甘情願被家中人約束,隻為聽她幾句柔情蜜語,作惡後也能得她的體諒。
謝青伸手,擁上了沈香。他把她緊緊囚在身前,一如在山崖前的那個溫暖擁抱。
他不想顧慮那麽多禮儀教條,今夜,他隻想抱抱她的小香。
郎君在外十分自矜,特別是著公服時,所有不為人知的親昵一麵,盡數被綢衣裹挾。唯有在無人時,她才能小心碰一回謝青潤如白玉的指骨。
哪裏像現在這樣,風淩在旁看著,還有暗衛們在場,他竟也不管不顧,擁她入懷。
沈香不免疑心,謝青是今日太困倦了嗎?還是受了驚?
她沒有推搡他,反倒是伸手,縱容地拍了拍未婚夫的脊背,輕聲問:“您怎麽了?”
“小香這樣,會把我寵壞的。”
“啊?”沈香發愣。
南轅北轍的一段話。
謝青毫不在意她的錯愕,心裏幾乎要化成一汪春池,連帶著看旁人都和風細雨。
他鬆開沈香,任她避到身後,遮擋微微泛紅的臉頰。
沈香揪住謝青的衣袖,後知後覺回過魂來,謝青之前,是不是在擔心她生氣?可是,李家作惡多端,多少無辜小娘子喪命於他們手上,沈香也是女子,自是感同身受,她不覺得惡人死了有什麽可怪罪或遺憾的。
這些人,罪該萬死,而謝青是為無辜亡魂伸冤來的。
隨之,謝青對風淩一笑:“我禦下,一貫賞罰分明。你聽話按照我指示去做,所以我要獎勵你。”
風淩冷著臉,道:“不必,我對金銀珠寶沒興趣。”
他從前為主子家辦事,也收下過不少賞錢,隻是他對衣食住行毫不注重,在外粗茶淡飯也好,珍饈佳肴也罷,於他而言,不過果腹。倒是認識了白流光後,他總想事事為她辦到妥善,小娘子不同他這樣皮糙肉厚,吃不得苦頭的。
謝青像是早預料到他的答複,懶懶地道:“我把白流光,給你。”
“什麽?!”風淩震驚地瞪大眼睛,“流光……在你手上?”
“嗯。”他看了沈香一眼,像是要顯擺自個兒好人的形象,“活的。”
而深諳謝青心思的沈香聽到這句話,內心幹笑:哈哈,您是善良,但不多。豎立好人形象的目的有點明顯……
風淩沒時間和謝青廢話:“她在哪裏?”
“我讓她去你住的那間茅屋裏了。”謝青頓了頓,又對謝賀和阿景道,“哦,還有普濟堂裏的小娘子,勞煩你們去救出,給她們尋幾處莊子落腳,來去任其自便。至於那些傷過人的看守,全殺了吧,橫豎是皇命,天家不在意咱們如何處置。”
“是!”謝賀和阿景躍上屋簷,瞬息之間便不見蹤跡。
風淩本來也要走,臨行前還是單膝跪地,朝兩人行了個禮致謝:“多謝兩位救我妻子。”
“不必多禮,去吧。”謝青待人冷淡,也懶得同他粘纏。
他要快點帶沈香離開了,免得惹一身騷來,畢竟李家死絕了,血腥味與火光定要驚擾到鄰裏了。
不過再怎樣,官家明日還是把滅門慘案交由刑部衙門,也就是他的手裏。這樁案子,注定會成為永不見天日的懸案。
馬車上,沈香問起風淩的來曆。
複仇的第一殺完成,謝青也樂得把故事當成戲文說書講給小妻子聽。
聽完來龍去脈,沈香誇讚:“您真是善心腸,竟會成全這一對苦命鴛鴦。”
“我知小香喜歡美滿結局的人間故事。”他不過是想博她一笑。
至於真正內情……謝青噙笑,沒打算說,他不喜掃小妻子的興致。
謝青留下白流光,其實隻是為了留個後手,借以轄製風淩。若他不聽話,那他不介意拿白流光“做人情”,逼他為自己所用。
如今能皆大歡喜收場,風淩是該感恩戴德,給他磕個頭的。
慶幸吧。
謝青成家立業,心性柔軟不少,就連殺生都少了。
……
風淩許久沒見白流光了,他疑心這隻是一個謝青幻化的美夢。
那樣高的崖,她能活下來嗎?他希望她活下來,又怕希望落空。
他站在茅屋外,駐足很久。黑峻峻的屋子沒有掌燈,他不敢進去。一進去,夢就醒了。
他徘徊許久,還是白流光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氣得跺腳,來喊他:“到家了還不進門?!”
“流光!”風淩眼前一亮,他眼眶忽然生熱,明明是男兒郎,卻要落眼淚。
白流光也鼻腔發酸,她高聲喊人不過是虛張聲勢,她沒想到她還有命在,還能同風淩重逢。
她跑向風淩,緊緊抱住了他。
眼淚啪嗒啪嗒落下,打濕了郎君的衣裳。
女孩兒埋怨:“都是血氣,你又殺人了?”
“往後不會了。”
“嗯!”白流光深深嗅了一口風淩身上的氣息,“我好想你。”
“我也是。”
“你買的蜜煎不好吃,太甜了。”
“……往後你來選。”
“好。”
風淩想到了另外一樁事,他問:“你的家人待你不好,要殺了嗎?”
白流光確實想過殺了她的父親與大哥,但這樣一來,風淩就成了海捕文書上的要犯了。
於是,她搖了搖頭:“他們不配髒你的手。”
“好。”
“往後隻要我們兩個生活在一塊兒就好了。”
“嗯。”風淩抬起剩下的那一隻手臂,緊緊抱住了愛人,“再也不會鬆開你了。”
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