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沈香疑惑地問了句:“現在嗎?”
剛見了血, 他就想親近她嗎?
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很突然, 她沒做好準備。
她等了半天, 謝青都沒有後續動作。
他隻是笑著凝視她,越看越深,仿佛能透過她的眼, 看到她的心。
良久, 謝青肯定地說了句:“你不討厭。”
“我為什麽要討厭?”沈香有時候是真的不能理解謝青,但不妨礙,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不從俗的、遺世獨立的好人,謫仙一般。真要說的話,就像是紅塵難容的邪神。
但她覺得他神秘妖冶,很美麗, 她是偏愛他的。
“你喜歡。”謝青又喃喃了一句,他抬袖掩唇, 遮蔽了上翹的嘴角。
他真的很愛笑啊。
“嗯?”沈香泄氣, “你說了一堆我不明白的話。”
“沒關係, 這樣就很好。”
最終,謝青還是沒有親吻她。那句話似乎就是一場綺麗的夢,用來戲耍小妻子的。
出於謝青的縱容,沈香決定再僭越一回。
沈香說:“你把暗衛給了我, 是不是代表, 我往後可以肆意傳召他們?”
“是。”謝青解下腰上價值連城的白玉, 笑眯眯地教她,“取物拋擲, 一聲便是要他們出麵。”
沈香盯著手裏貴重的玉器,聲音都在發顫:“你是要我……砸這個嗎?”
“有何不可?”
“太貴重了。”
“唔……庫房很多。”
沈香歎了一口氣, 她算是發現了,謝青看似八麵玲瓏,其實隻在謀略與智計上得天獨厚,於掌家中饋等庶務上,他不喜上心,也覺得無趣。
怪道能這樣敗家,真是暴殄天物!
她把玉佩別回謝青的腰間,又從一側盆景裏取出一塊假石,握在掌心中。
沈香抬眸,對謝青道:“我信你,那你信我嗎?”
謝青微笑:“自然是信的。”
“那麽,我想給方才受傷的兩名暗衛送藥,你允嗎?”
“……”謝青的笑意漸漸落下去,微微眯眸,不置可否。
傻子都知,他不高興,並且不願意。
總不會是吃醋吧?
沈香意識到了,謝青的占有欲十分強。
沈香眨眨眼:“如果不喜歡我給其他人送藥,往後就不能傷人。特別是他們對你忠心耿耿,是自家人。”
她不想謝青失了人心,她想幫他一起掌這個家。
謝青咂摸了一番小妻子的話,溫文道:“他們不會再受傷的。”
“你答應了?”
“嗯,我可以殺了他們。”
“……”
沈香今天才意識到,謝青是多危險的郎君!他真不把她當外人了吧?騰騰殺心可以隨時隨地宣之於口。
沈香揉額:“你答應過我的,不會無緣無故殺人。”
“可是……”謝青這種時候便有一派難言的天真,“他們讓我心情不好。”
“如果你濫殺無辜,我會憐憫這些人。一旦有了這種情緒,我就會日夜想起他們。”
謝青明白了,沈香會記掛這些該死的人。為了讓沈香心裏隻念著他,不能輕易殺人。
至少,不能當著她的麵。
沈香握了一下謝青的手:“而且,你說過的,下次害命要和我商量。”
她驚訝於自己的膽量,竟敢和謝青談論人命留存。
謝青皺眉,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說了個“好”。
比起無關緊要的人,他還是想留住她。
這一次,沈香讓謝青在一旁看著。她不會背著他接近外男,即便送藥,也會在謝青的眼皮底子下。
不過一聲石子落地,轉眼阿景和謝賀再次來到了沈香麵前。他們肩臂上的“利器”已拔除,還未來得及上藥,血星子落了滿地。
沈香遞過去兩瓶傷藥,道:“方才是尊長莽撞傷了兩位,還望你們莫要往心裏去。”
謝賀和阿景接過藥,彼此對視一眼,和沈香道謝:“小夫人不必掛心,尊長的脾性,我等明白。他看似狠厲,實則對待下屬多有回護。我等俱是受過謝家過命恩情,便是被尊長就地處死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的。”
阿景像是怕沈香不信,他笑著搶白了句:“小夫人真不必在意!如果不是尊長救我,我早就死在鬥獸場了。我小時候被人拉去獸鬥,是尊長救了我。我能活到今日,本來就是天降的恩賜,你看,現在不僅每個月有月錢,還能吃上羊腿,我很知足!”
阿景一直記得從前的事。
十年前,他隻是八九歲的孩子,被貴人買下來鎖籠子裏養大,唯有絞死了野獸才能有口飯吃。要是運氣不好,沒能在鬥獸場上獲勝,不僅身負重傷不得醫治,還要挨餓,那才是不見天日的絕境。
是謝青發現了阿景,買下了他。
謝青送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讓他看著餓狼同他原來的貴人主子搏鬥。
阿景看了一場好戲——貴人主子狼狽地逃竄,最終喪生狼腹。
他稚嫩的小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
哈哈,他那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鬥獸這樣有意思,怪道大家都愛觀場。
阿景很敬重謝青,也很感激謝青。他怕的並不是謝青傷他,而是擔心謝青認為他毫無利用價值,不再用他。
沈香頃刻間明白了這些人同謝青之間的情誼,也不再多說什麽,免得多管閑事。
橫豎她作為家眷,幫著給了傷藥,已經是做好分內之事,問心無愧了。至於旁的禦下之道,她不打算深入掌控,謝家人還是留給謝青差遣吧。
暗衛們走了,沈香送完了藥,功德圓滿。
她愉快地拍了拍手上的塵土。
謝青輕聲問:“高興嗎?”
“高興。”沈香笑了下。
剛說完,她意識到什麽,怕謝青心情不好,又補了句:“我不是因他們能有藥療傷高興,而是因我今日維護了你禦下的慈愛儀容。我希望所有人都如我一樣,知道你是個好人。”
謝青其實很好哄的,他聽到這句話,原本陰沉的臉立時和風細雨。
“小香知道便好了。”他微微翹起嘴角,“其他人,我並不在意。”
一時之間,沈香倒是不明白——謝青究竟是在證明“他是個好人”,還是證明“他隻要沈香的偏袒”。
不過,她好像隱約了解到上峰的軟肋了。
她原來是可以拿捏住上峰的,唯有她可以。
沈香歡喜,一雙杏眼亮晶晶的,笑得眉眼彎彎。
瘋狗,正撞上狗鏈子。
般配,合適,百年好合。
……
宣政殿。
皇帝接到謝青遞來的密疏,特地召見了他。
炎炎夏日,殿內的羅漢榻上設起了消暑的起紋秋水席,冰鑒的寒氣兜著燃起的木蜜香煙一並襲來,沁人心脾。
原本麵聖就教人惶恐,再加上殿內避光,周遭寒浸浸的,更是讓人覺得膝骨冷到酸疼。
好在謝青一貫膽大,他依舊是八風不動的姿容,對皇帝行拜儀也十分嫻熟得體。
官家不是個愛苛責臣子的君主,他特地給謝青賜了座,笑道:“懷青如今也是成家立業的大郎君了,若朕沒記錯的話,你和朕的小三郎是同歲的。”
謝家和沈家都是大寧朝開國的功臣,百年前隨先帝南征北戰,一個策計一個獻武,可謂是天家的左臂右膀。官家因這份恩情,待謝、沈二族總是仁厚的。私底下和謝青講話,也有不同於他人的親昵。
“承蒙陛下惦念,臣與三皇子確實是同歲。”官家親近,謝青卻不敢托大,他仍是禮待天子。
“唉,轉眼間,這麽多年過去了,朕也老了。”
謝青溫聲答話:“怎會,陛下長春不老,福壽齊天。”
“哈哈哈,你慣會哄朕開心。”官家喜歡謝青總是含笑說一些體麵話,誰不愛聽忠臣的良言呢?
皇帝笑過後,總算記起了正題:“懷青上書密疏,可是有緊要事相奏?”
他實在想不出,近日除卻謝青的婚事,還有哪一樁大事,要他這般小心敬慎上稟天家。
謝青皺起眉峰,似是遇到了難事,語焉不詳:“倒有一樁,隻是略難辦。”
“何事?”
“隻怕隔牆有耳……”
“懷青慎言!天下四海,皆為王土,遑論是朕的內廷!”皇帝動了怒,任憑誰說天子掌管的掖庭裏有傳話的內鬼,官家都要動怒。
不過這一重怒火,也隻是做給外人看的。
謝青深諳此道,頃刻間撩袍跪下請罪:“是臣胡謅妄言,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順勢砸了一記茶盞子,把殿內的寺人們都趕到閣門外:“爾等都給朕滾出去!”
內侍們惶恐不安,一個個告罪離去。
臨走前,不少太監擔憂地望向謝青,天子生氣,恐怕這一回,即便三品高官也要吃掛落兒了。
待殿內人散了個七七八八,皇帝才溫聲問了句:“可是查到了什麽?”
謝青麵上複而浮起一重笑,道:“是。臣查到李岷與其子李佩玉置辦了一個名為‘普濟堂’的私島,他們將世家女兒偷天換日擄入島中,待日後以‘賀禮’一說,進獻給達官貴人。陛下知道的,李佩玉乃東宮左衛率府胄曹參軍,以此舉疏通廟堂人情,不知是為李家做打算,還是……”
未盡之語,不言而喻。
皇帝麵色一沉:“太子……”
不管李佩玉究竟是想為李家籌謀後路,還是有儲君授意,提前用陰司手段拉攏朝官。此舉都犯了皇帝的大忌,畢竟君王活一日,太子便隻能是臣子。
他都給兒子儲君的頭銜兒了,這廝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隻是,史記上,父子兵戎相見的例子不少,他不敢不防……
“逆子!”皇帝切齒,暗罵出一句,“他怕是位置坐得太端穩了,以為朕不敢廢了他!”
瞧瞧,能立太子,也能廢黜太子。沒登上王座之前,誰又能揣下心思安放呢?
“陛下息怒,若隻是李家心大,太子全不知情,那就是臣進獻讒言,錯怪太子殿下了。屆時出了差池,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皇帝也不過嘴上說說,並不會因這樣一樁捕風捉影的事真處置了自家兒子。
他隻是要謝青給個台階下,這樣他才好順理成章應下一些事。
皇帝佯裝歎息,問了句:“依謝卿之見,該當如何?”
謝青撚了一下袖緣,笑答:“以臣之見,李家罪無可赦,理當滅門。隻是太子無辜,不該卷入此等醃臢事中。不過北狄戰事剛熄兩年,李家這些年征戰沙場,戰功赫赫。若陛下誅族示眾,未免寒了將士們的心。”
好在,謝青深諳官場之道,一點就透,十分聰慧。
“唉……今日的事,李家實在可恨,罪無可赦。”
“是。既如此,臣也有一記損招。”
皇帝很期待:“哦?謝卿請講。”
“不如由臣來當陛下最稱手的刃,暗下替您將李家父子除之。這般,明麵上便不以皇命發落李家,於天家名聲,也有可周旋的餘地。”謝卿勾唇,“陛下以為如何呢?”
“可。”皇帝拍了拍謝青的肩臂,“懷青啊,日後朕可就依仗你輔佐朝政了。”
“是。臣必然好生辦妥,不負官家所托。”謝青含笑謝恩,拜別天子,緩步離開宮闕。
而他臉上掛著的那一抹兼愛無私的笑容,在登上馬車的那一瞬間冷卻,消失於無蹤。
才剛入座,謝青便小心解下那一身被皇帝碰過的公服,棄入車廂內偏遠一隅。
真惡心。
他不想要這一件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