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謝青早早在小東房設下了家宴。
錦緞飯桌被擱在霜月蘆花圖珍珠玳瑁平脫工技屏風後, 阻擋了外頭來往的奴仆冒犯,亦防止兩盆冰山的寒風散到屋外。
這樣很隱蔽, 也很消暑, 沈香喜歡。
她和謝青前幾日在外出生入死,什麽樣的狼狽沒見過,如今穿戴整潔衣冠, 倒又拾掇回下司的矜持與拘謹了。
落座時, 謝青問:“小香的小日子一般是在月份裏哪幾日?”
他風輕雲淡問出這樣一句私話,嚇得喝茶的沈香一嗆。
沈香接過謝青遞來的帕子,小心擦拭嘴角,回過味來——謝青是要問她何時來癸水,方便定婚期吧?沈香是聽任平之說過的,小娘子來月信兒的時候不能成婚坐婚帳, 嘴上說忌諱忒多,但思來想去, 也隻是怕洞房花燭夜, 小兩口無法圓房。
謝青怎生急赤白臉問起她了?不過沈香家裏沒大人在了, 若是由謝老夫人來問,也挺難為情的。
沈香苦惱地撓了撓發:“您是為了婚期嗎?”
謝青挑眉,不解。
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麽, 笑容曖昧不清——“糖蟹。”
“啊?”沈香, 愣。
謝青慢條斯理地說:“官家贈了我幾隻糖蟹, 秋蟹可致宮寒。若你小日子將近,不能吃太多寒食, 以免月事腹痛。”
原、原是如此嗎?!
沈香誤會大發了,臊得差點都要找一道地縫鑽進去了。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太羞恥了太羞恥了!救命!
沈香急得一頭汗, 結結巴巴:“是、是我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我近日確實來了小日子,不過快好了……”
她想要為自己辯白,卻越說越多。
“噗嗤。”謝青發笑,他抻手,碰了一下沈香的指尖,“都是汗。”
被郎君摸過的地方仿佛著了火,沿著四肢百骸,浩浩****燒進來。
謝青喜歡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作怪,又說了句:“不過,也多謝小香告知月信日子,定婚期上,確實有用。”
“……您在算計我。”
“唔?”
“嘴上說‘糖蟹’,實則是為‘婚期’。”
沈香悟了。她覺得謝青單純無辜,其實郎君可能就是滿腹壞水。
腹黑到深處,反顯出純良。
“小香真有趣。”謝青不答她,隻彎起嘴角,不置可否。
沈香泄了氣,隻覺往後要被謝青拿捏得死死的了,郎君可太難鬥了!
轉念間,她又想。她何必贏過謝青呢?隻要他這樣厲害的悍將能心甘情願臣服於她就好了,能支使運籌帷幄之中的謀臣,說實話她更厲害。
不過要馴服謝青,應當很難吧?除非……她給他什麽好處。
沈香又要想歪了,隻能勉力拉回思緒。
好在謝青沒怪罪她,隻是拿小刀給她剔剛烤好的熱騰騰的羊腿肉。怕膻味重,謝青還灑了點蒜醬,又給沈香斟了一杯添了鹽星子的團茶。
沈香被謝青這樣一打岔,都險些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
斟酌片刻,她回過神,問:“前幾日,我們被李岷麾下的刺客追殺,不知我的女兒身有沒有在他麵前暴露?”
謝青道:“刺客不識你,此事不會暴露的。況且,我送了他一份大禮,他怎樣都不會再來觸你的黴頭。”
“那普濟堂落難的小娘子呢?咱們要不要把此事奏報官家?”
“不必擔心,我還有一步棋要走,待塵埃落定後,我會差人去救她們。”謝青不是一個愛給自己惹麻煩的人,所以這些事,他都早早籌謀妥當了。
問完了所有,還有一件事,藏沈香心裏很久了。
“李佩玉……是您、你藏起來的吧。”篤定的語氣,沈香相信自己的判斷。
謝青笑得眉眼彎彎:“小香聰明。”
“為什麽呢?”
她沒有怪他,隻是問原因。她好像,總覺得謝青有苦衷。
“你想聽我解釋?”
“你願意解釋嗎?”沈香沉吟,“要是你不願意,不解釋也可以。”
“也可以?”謝青訝然。
“嗯,謝哥哥做事,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不怕我作惡?”
“應當……不會吧?”沈香其實隱隱約約也能意識到,謝青是個多危險的郎君。可她同他一路走來,知道了那麽多真相。他殺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好人,暫時還沒發現誤殺的例子。
她不在意謝青是怎樣的人,她天生全心全意依賴他。
孽緣。
真到了這一步,謝青反倒什麽都願意說了。
他給她夾了一筷子肉,饒有興致看著小娘子腮幫子鼓鼓,緩慢咀嚼。
謝青笑說:“家仇得報,李家欠我們謝家太多條人命了。這些事想起來總讓我頭疼,往後有機會,再和你說。眼下李岷受了我一份大禮,決計不會再同我作對的。”
“好。”沈香受寵若驚,沒料到謝青竟直接告訴她原因了。
謝青幫她擦了擦嘴角上的汁液,輕描淡寫地說:“放心吧,我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小香。”
這話來得莫名,寵溺之中又滿含殺意,教沈香略有幾分不安。
沈香思來想去,還是說了句:“婚前,我也有一事,想謝哥哥答應。”
“小香,請講。”謝青懶懶地答話,可見心情頗好。
“不能無緣無故殺人,若是要動手,請告訴我原因。”沈香總覺得,世上唯有自己能獨得謝青信賴了。既如此,她是他最親近的人,請不要瞞著她。如有什麽罪孽,她願意同他一塊兒擔待。
謝青柔聲問:“那若是我心情不好的緣故呢?”
嗯?
這算什麽理由……
她還是小心翼翼問了句:“你心情什麽時候會不好?”
“小香不要我的時候。”
“……”
啊,眼前的謝青,即使再強大、再能耐,也好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啊。
她忽然笑了一下,或許是這個比方打得太古怪了。
怎會有人,既柔弱又凶悍呢?好矛盾啊。
沈香翹起嘴角,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丟掉您的,絕對不會。”
“好。我今日,心情很好。”謝青很高興,或許今天,是他活過的歲月裏,最歡愉的一天,“所以,我想獎勵小香。”
謝青沒頭沒尾地說出了這句話。
沈香再抬頭,對上郎君那一雙深不可測的鳳眼,墨黑的眸鏡倒映出她俏麗的臉。
謝青眼裏滿載著她,容不下旁人。
少頃,謝青銜起一支筷子,直刺出屏風,釘碎了屋簷筒瓦前垂下的避雨寶蓮紋瓦當。
“啪嗒”一陣響,瓦片四分五裂。
隻動了一聲,代表要扈從現身。
“尊長有何吩咐?”
謝賀和阿景帶著暗衛們從天而降,伏跪於地。
“唔……”謝青不過輕輕揮了一下衣袖,屏風應聲而碎,粉塵飛揚。
他與小妻子就這麽堂而皇之現身於暗衛眼前。
好、好多人!
沈香頭一次見這麽大的陣仗,烏泱泱的一片人啊,各個銅筋鐵骨,腰上縛著漆黑長劍。
她一個哆嗦,朝眾人作揖:“初次見麵,諸君安好,在下乃鄰府的沈二娘子……”
她郎君禮行多了,一下子開口自稱“小娘子”,還有點不習慣。
聞言,謝賀已垂首,恭敬地道:“小夫人此言折煞我等了,屬下們乃是謝家曆代家臣,往後自當以尊長與小夫人馬首是瞻,萬死不辭。”
沈香沒想到,她嫁給謝青以後,還擁有了這樣大的職權。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謝青,怎樣郎君隻是握了握她的手,懶懶地笑道:“還不夠。”
“不夠什麽?”沈香不明白。
謝青瞥向底下跪著的眾人,語帶肅殺之意,溫聲囑咐:“往後小香便是對我下殺令,爾等也不能忤逆。”
什麽?!
這一回,不止是扈從們震驚,就連沈香也手足無措了。
沈香連忙推辭:“你不必下這樣的令,我已經知道你的心意了。”
謝青待她很好,她知曉了,所以沒必要再為難旁人。
謝青卻歎了一口氣,柔聲怪罪沈香:“小香太過心慈手軟了。”
笑談間,他碾動兩根筷子,直刺入謝賀與阿景的肩骨。這兩位是謝家家臣的頂頭上峰,竟帶著一夥兒人違背他的意思。
該死啊。
霎時,侍衛血花四濺,臂膀未斷,骨卻定是裂了一寸。
還能接骨,沒廢了他們的手。
謝青微笑:“夫人不喜血花沫子,否則我定要好好治一治爾等這批刁奴。”
阿景和謝賀紛紛謝恩:“多謝您饒我等一命,往後我等必將恪盡職守,聽從小夫人調遣。即便是……傷您的罪令。”
“這樣就對了。”謝青滿意地笑,歪了歪頭,說出的話既天真又殘忍,“我喜歡聽話的孩子。”
沈香似是明白了什麽,對於謝青而言,這些人不過一支驍勇善戰的暗衛隊伍罷了,給她與否,同他幹係都不大。
他隻是養著蠱,想看看沈香會不會有朝一日背叛他。
他很信賴她,而沈香,也怕辜負他。
她不想教他傷心的……
沈香下意識脫口而出:“要是有一天,我命人來殺您呢?”
謝青對她問的這句話,似乎一點都不驚訝。
他笑問:“小香想要我死嗎?”
“啊?”
“我說過,世間萬物,如你想要,我都會悉數滿足。”謝青抬手,碾過沈香沒染口脂的紅唇,“其中,也包括我的命。”
他無懼生死。
如若小香要他項上人頭,那他給她。
“隻一點,我希望到了那一日,小香會親自殺了我。如你對我高舉尖刃,我會束手就擒。”謝青笑著說出這句淒愴的話,他並不惱怒,也不生氣。
他不過是覺得這個世界太無聊了。
直到謝青遇到了沈香,她教他眼前一亮。
人間唯一的豔色啊,真美麗。
若小香想他染上漂亮的血花色。為博得美人一笑,他或許會慷慨獻身。
沈香被他的瘋狂言辭嚇到了,她沒有退縮,僅僅是困惑地看著謝青。
為什麽要這樣努力博取她的關注?
他是想孤注一擲索取她的愛嗎?
為何呀?
正因為害怕,所以才高亢地鬧嚷,盼著她凝望他,隻凝望他一個人。
是這樣嗎?好可憐……
沈香緊鎖眉心,在這一刻,她像是懂了謝青。
她大膽地伸手,摸了一下謝青如墨烏黑的長發。
那樣鬆鬆垮垮的發,傾瀉於腰上,僅用一條發帶束縛。
發絲很香,沈香愛不釋手。
她笑著,喟歎了一句:“這麽多年,您一定很寂寞吧。”
“……”謝青一怔。
良久,他勾起唇角,躬身,微微傾靠於沈香的肩頭。
他埋在她的臂膀上,趕走了暗衛們。
隨後,他避嫌一般,隻用兩個人能聽到的絮語開腔,情人間的呢喃——
“怎麽辦呢?我又對你,起了邪.念。不過這一次,我隻是想親你一下。”
確認無誤。
今日,謝青對沈香溫柔,罕見的,沒起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