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香和謝青送回了斷臂的李佩玉, 為皇帝排憂解難。
這樣的大功,官家自要褒獎。明麵上是贈了幾隻價值百金的糖蟹, 實則內裏大有深意。如今才是夏末, 便送秋日才熟的螃蟹,其中便有“好事將晚”的喻義。
眾卿猜想,沈香同謝青私交甚密, 能爬一爬刑部尚書的位置, 那已經是三品大員的刑部尚書謝青呢?
再往上可就是入閣門拜相了啊。
再一思忖,官家特別挑當月初一的朔朝賜食,不就明示了這一點嗎?
大寧國每月初一和十五會在紫宸殿開朔、望朝會,九品以上的文武京官都可赴朝會。不過退朝後,唯有宰相以及內諸司的重臣能單獨留下,被官家召入延英殿商議政.事。
這是官家暗下在百官麵前表態, 特地為謝青撐腰呢。
保不準再過幾個月,官家真要下詔冊授謝青為“大寧相公”了。到時候, 謝青手裏可就捏著誅罰百官與考課、黜免高官的人事權, 大家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變天了啊。
知曉這事兒的戶部官吏們又是一抖。誰他娘的知曉謝青能爬這樣高啊, 早知如此,當初也不和刑部官人們鬧將開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反倒是刑部官人們近日狗仗人勢,借了謝青的威風, 在六部官署裏抖擻, 混得那是一個風生水起, 就連光祿寺的吏人聽到風聲,送團膳時, 留給刑部衙門的肉圓子都大了不少。
謝青最近風頭正勁,就連沈香都聽聞了風聲, 特地同他道喜。
謝青高興,雖然他歡喜的事是,小香日日來找他閑侃。
謝青和沈香外出辦案受傷的事,傳入官家耳朵裏,他特地賜告幾日假給兩位愛卿,允他們居府休憩。
趁此機會,謝青還上書乞了九日婚假——說是在外遭賊人算計落崖,得山中農家女所救。姑娘家衣不解帶,隨身日夜伺候,他醒後,感念至深,欲求娶此女以報恩情。隻是未婚妻子乃小門小戶出身,膽小怯弱,且待客禮數不周,他存有回護之心,求官家恩準,往後不必封誥家內,亦寬恕她無禮,準婚後無法入宮參宴、麵見與叩問內夫人之重罪。
大寧國婚嫁自由,高官基本都會為妻室請封誥命,像謝青這樣避開榮寵的官人,倒還真是少見。官家以為他遲遲不肯成親,是因眼高於頂,沒尋到合心意,或是能幫助仕途的貴女。怎料他是個癡情種,竟執意要娶寒門妻,甚至是農家女。還以“推辭封誥”的奏疏,故意在皇帝麵前點眼,說道此事。
往深了想,謝青這是暗示自己乃純臣,絕不結黨營私,往後“相公”的高職兒,他也能接得住,一心要當天子手上刃。
皇帝自然是很高興,不管他打什麽算盤,總歸是識時務。若他執意要和勳臣沈家聯姻,才教皇帝不放心了。
因此,皇帝龍顏大悅,不僅允了謝青的婚假,還贈了不少添彩的賞賜,甚至體貼地也給沈卿放了幾日假。畢竟兩家如今沒姻親關係,卻關係甚密,周親婚嫁,《假寧令》本就是許放五日的,他直接一口氣全賜了,免得沈卿還得上書再請一次赴謝家婚宴的假。
這一塊大石砸下來,朝廷的水更渾了。
朝官們心裏門兒清,謝青是表忠心呢!廟堂裏老奸巨猾的老臣們一個個暗歎:“這小子不是武將門庭出來的嗎?這心眼子怎麽比文臣還多?!怪道能順風順水這麽多年,謝安平是真會養兒子啊……”
外人心思重,總猜謝青心裏的百般算計,可落到沈香耳朵裏,她倒是明白了全部——謝青不願意委屈她,雖是對外隱婚,卻也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將正妻迎進門裏。
沈香不知該說什麽好,她鼻腔又起了那股子綿密的酸澀感。明明不必為她做到這一步的,不是嗎?他如今犯了同她一樣的欺君之罪,他是把命也賭給她了。
很難說沈香如今是什麽感受,有感動、也有迷茫。她害怕自己會拖累謝青,往後隻能愈發謹言慎行。
夜裏,沈香還是去了一趟謝府。
謝老夫人已經在安排匠人鑿牆了,見孫媳婦兒來,笑得見眉不見眼:“小香來啦,快過來,讓祖母瞧瞧。哎呀,你倆出門一趟,真是吃了大苦頭,瞧瞧,人都消瘦不少。”
沈香如今要成謝家新婦了,麵上難得羞怯。她剛近謝老夫人的身,一雙柔夷就被老人家握在粗糲卻溫熱的掌心裏。
謝老夫人眼眶裏俱是淚,笑著拍了拍小娘子的手背:“咱們是一家人啦,祖母盼這一日可盼得太久了。”
“這麽多年讓您掛心了。”沈香過意不去,她挨在謝老夫人懷中,像個孩子一般撒嬌。
謝老夫人摸了摸小娘子柔軟的鬢發,歎了一口氣:“往後有什麽事兒,你就和祖母商量,不要存心裏,自個兒擔待著,啊?懷青心思重,若是有讓你受委屈的地方,也隻管來尋祖母。孫子血脈親緣重,打不走的;孫媳婦兒不一樣,總得公姑家裏人偏袒著、愛護著,方能養得門庭和睦。”
言下之意就是:謝老夫人會不論對錯是非,一心幫襯沈香。反正孫子趕不跑,保孫子還不如保孫媳婦。
這話不管是不是客套,都聽得人心裏實在熨帖,沈香淚意更重了。
謝老夫人實在是有大智慧的人,怪道謝家即便沒了謝老夫妻,也能家宅昌盛。
而此時,明明聽到下人們傳話、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媳婦的謝青,沉著一張笑臉,出了書房。
不曾想,剛走兩步,便見沈香依偎在祖母懷中,他的笑意更濃厚了,戾氣也更重了。
謝青溫柔開口:“小香,來。”
他是要同謝老夫人搶人呢!
婚後日夜相處,竟一刻都等不及嗎?!謝老夫人切齒,暗罵起自家的乖孫!
沈香被清冷的嗓音召回,一抬眸便見謝青立於廊廡之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山河初曉圖紋大袖直領對襟長衫,用的東方既白的淺藍色,被風吹起袖緣時,仿佛要羽化升仙,風儀極為優雅。
來府上這麽久都不拜見上峰,反倒引得謝青出來尋她。
沈香失了禮數,頗不好意思。
“謝哥哥,我在這裏。”
她忙同謝老夫人拜別,跟著謝青回了內院。
沈香忐忑地絞著五指,亦步亦趨追著謝青的影子。
黑影一頓,沈香冷不防撞上謝青的背,惹來低低的一聲笑。
他在戲弄她,帶點寵溺。
片刻,郎君開腔:“你同祖母,關係倒好。”
略微陰沉的一句話,教沈香寸許不解。
“我同將來夫家的長輩相處融洽,不是您期盼的事嗎?聽您的話音兒,倒有點……”那麽一丁點的拈酸吃醋。
她膽大妄為,敢頂撞上峰了。
真有趣。
謝青喜歡她這一腔被他作養出的小性兒。
謝青回頭,話裏帶笑:“是,我在吃醋。”
“……”沈香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她難以置信地抬頭,與謝青對望。
為何能這樣直白接下這句話呢?原本兩廂含蓄,她還能推拉幾招。眼下謝青全不按照常理出牌,沈香又無計可施了。
她隻能怯生生地問了句:“為什麽呢?”
“小香歸京以後,同我疏遠好多。”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她搞不懂他了。
“啊?”沈香摸了摸後頸,她每次困惑就會有這樣的小動作,“在京中,我不想拖累上峰,總得避嫌的。”
“眼下是府內了,四下裏都安插謝家的人,你不必畏懼。所有家奴都是幾代傳承下來的家生子,父親將他們教得很好,便是知道你身份,也不敢在外多說一句。”謝青提點她,“因此,在謝家,你可以恣意做小娘子,不必拘謹。”
沈香沒想到謝青已經幫她安排好了一切,謝家的家宅固若金湯,無人能漏出她的秘密。再有暗衛把持家宅,此處隻會是最安全的地界。
他同她成婚,是盼著她有個鬆散的地方,能夠稍稍鬆一口氣的。
沈香低下頭,淚花又在眼眶裏打轉。她很要臉,所以不想暴露難為情的一麵。
謝青也體恤她,裝作不知,隻抬手,輕輕揉了下沈香的發:“還有別的事想問嗎?我知道你疑慮很多。”
他要同她成為親密無間的夫妻,總得親手拆下高高塑起的心牆。他是能容她躲入自個兒羽翼之下的,隻要她想,他無所不能。
沈香掖去了眼淚,燦然一笑:“咱們尋個地方喝酒吧?我有好多話想同您說。”
“密談之前,我這邊有一條規矩,盼小香能遵守。”謝青輕輕撚住了沈香的下顎,留有溫情,又故作唐突,指腹曖昧摩.挲。
“嗯?”沈香被蠱惑似的,哼了聲。
“往後不要再喊‘您’了。”
“啊,是,謝哥哥。”
“也不可喊‘謝哥哥’。”
“……”沈香不解,那喊什麽?
隨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紅霞遍布,整個人都被火燎上了。
謝青,不會是想讓她……喊夫君吧?
郎君何等的聰慧,眼前小娘子含羞帶臊的嬌樣,定是洞悉了什麽。他壞心起了,半闔上漂亮的鳳眸,彎起唇角:“嗯,我確實是小香想的那個意思。”
“您、你是會讀心術嗎?”沈香眨眨眼。
“智周萬物不敢說,謝某才疏學淺,隻能淺諳小香。”
“你真是謙虛了。”沈香滿頭汗,心道:這廝哪裏是略懂皮毛啊,分明把她琢磨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