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待沈香一走, 謝青臉上的笑才一寸寸逐漸收斂。
他又猛地咳出一口血,點點紅梅落到帕子上, 順手揉了下, 塞入袖中。他有意出言輕慢,逼走沈香,他不想教她擔心。
如謝賀所說, 他確實傷得很重。
但, 能與沈香如尋常夫妻那樣相濡以沫的機會不多,相比之下,身子骨傷勢加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沈香沒走多遠,她其實隻是想四下看看,有沒有別的食物可尋。
他們是從山崖跌下的,尋到的石洞緊挨著峭壁。她沿著石壁走, 竟還找到了一個落了地的蜂巢。
想來這個蜂巢是崖蜜建在石壁上的,不小心讓猛禽啄落了, 這才被沈香發現了。
沈香不知的是, 罪魁禍首其實是謝賀。他知自己再送吃食, 謝青定是惱怒不接,便故意用暗器擊落蜂巢,待崖蜂飛走後,留下泌蜜的蜂窩。
小娘子體恤郎君身子骨, 定會帶回去給謝青滋補身體。
他利用了沈香的善心。
沈香確實也不負所望, 她小心撿了一塊四分五裂的蜂巢, 蜂蜜儲在巢洞中,一壓便出, 甜得很。
她一心帶戰利品回去見謝青,沒注意到潛在的險要——巢穴中竟還藏了一隻苟延殘喘的崖蜂, 路上顛簸時,它瞅準了沈香的後頸,重重一蟄。
沈香吃了疼,再一摸頸子,竟起了包,還埋藏了一根刺。
嗚——滿心委屈蔓延上來,眼眶蓄滿了眼淚。
她強忍著疼,捱到生火燙兔肉的謝青麵前。
“謝哥哥。”未語淚先流,把謝青嚇住了。
“你怎麽了?”謝青焦心。
不問倒還好,一問就忍不住淚花。她呶呶嘴,指著頸後的包,道:“給您取蜜,被蟄了。”
原是這麽回事,謝青哭笑不得。
他歎了一口氣,拉來沈香:“我為你挑刺。”
“好。”沈香頓了頓,期期艾艾,“您輕點,下手也快點,我不保證我一定不會掙紮。”
她心虛地說,暗示謝青,她很怕疼。
“嗯,我會製住你,不教你亂動的。”
“……”沈香耳尖子生熱,這話好曖昧哦。
“來。”謝青解了滿是血氣的衣袍,請她伏於自個兒膝前趴著。
生死關頭,沈香也顧不上什麽羞恥心了。
她疼得要命,乖順地挨著謝青。
借著煌煌火光,郎君修長的指尖輕柔掠過她後頸上的發,焦茶色小痣映入眼簾。
微突的脊珠子上,皮肉隆起,果真紮著一枚細小的刺。
謝青取樹枝削成一根長簽,細細為她挑刺。好在紮得不深,也沒有化出膿血,應當是無毒。
隻那紅潤的一點,血氣很香,誘得謝青喉頭微動。
他看著她白皙的頸子,如玉的白膚上,一粒小痣仿佛珍珠米,可人意得很。
殺心又作祟,每每他受傷,便缺少理智。
謝青皺著眉,忍不住再次伸出長指,觸了上去。
真可憐。
他情難自禁地俯下身,低著高貴的頭,輕輕落下一個吻。
沒咬她,也沒殺她。
很好,他忍住了。
後頸上莫名一熱的沈香,身軀驟然一顫。
等等。
她方才,是不是被謝青啄了一下?
“您……”這話真是不好問出口。
“止蜂毒的偏方罷了。”
某郎君風輕雲淡答話,不似撒謊。
沈香困惑不已,還有這種偏方?
不過取出了刺,頸子肉不再緊繃著疼,她一身輕鬆。
正要縮回身子,卻發現她的腰肢教謝青絞在了掌中。他為她取刺時,怕小娘子疼痛亂動,故而用寬大的手掌,把著她的腰身。如今已脫離險境,他竟還沒放嗎?
一團火燎起,煙霧催生起沈香的淚來,眼角洇出紅暈,不知是羞還是臊。
倒也不討厭,她隻是無措。
不過一下恍神,謝青便鬆開桎梏,任她離去,仿佛他一貫清心寡欲。此前種種,隻是沈香俗心太重而產生的幻覺。
謝青不會為俗塵情.欲所左右。
沈香這時想起了自個兒帶來的崖蜜,她獻寶似的捧來,手指都是甜的:“這是我在外頭撿到的,恰好給您補點糖蜜。”
謝青瞥一眼懸崖峭壁才掛著的蜂巢,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領受了小妻子的好意,笑著誇讚她,卻對謝賀,暗下起了滔天的殺性。
真該死呢。
夜裏,謝青用果子為兔肉添味兒,燉了甜肉湯。
兩人一日沒進食,吃得津津有味,並無挑揀之處。
等吃飽喝足以後,沈香還為謝青煎了藥,她盯著他喝完傷藥,這才放心入睡。
沈香一整天的疲乏,到了夜裏總算鬆懈了。
她打了個哈欠,靠在謝青的衣擺睡著了。
夏夜,洞穴裏還燃了火堆,不怕沈香吃風受寒。
謝青怕驚擾到她,特地割了衣袍出洞門。
一記飛石撼動枝椏,謝賀現身。
隻這次,謝青待他並不客氣。
“咻”的一聲,長鞭如遊蛇似的繞上謝賀的頸子,如毒蛇盤踞於獵物身上。一寸寸挪動,刮擦下深切的印記,脖頸隱隱見血。
對待外人,謝青從來不心慈手軟。
如今有商有量,還是敬仰謝賀長者身份。
“我不喜您不聽傳召,私自近我妻的身。”謝青寒聲,他在怪罪下屬擅自做主,誘沈香取崖蜜一事,“再有下次,便是賀叔,我也會殺。”
“是。”謝賀垂眉斂目,聽命。
他不會因此記恨謝青,他的命本就是謝家的,生殺予奪都隨謝青的意。
隻是,他也有些許欣慰——待世間萬物乏味冷心的謝青,似也有了那麽一星半點兒的人情味,竟懂守護他人了。
謝青饒恕了他,臨走前,同謝賀道:“棋子已得手,如今是收網的時刻了。去尋匹野馬來,明日我同夫人一道兒啟程歸京。”
“明白。”謝賀鬆了一口氣,早些回去也好,他怕謝青這一身傷日日耽擱下去,落了病根,不好和謝老夫人交代。
另一邊,李將軍府。
李岷手間盤弄玉珠子,聽得手下一遞一聲地報——
“阿寧死了。”
“小五也死了。”
“將、將軍,咱們派出去的人,都死了!”
“啪嗒。”李岷手裏的玩意兒落地,他眉眼陰沉,“好小子,竟留有這樣一手……是我小瞧你了。”
“李將軍對於謝某的判斷,怎會失誤呢?”謝青不知何時入了府邸,穿一身緋色山桃花圓領袍,端的是清雅風流儀容。他含笑,“謝某確實如您所猜的那樣,不足為懼。”
“你、你怎會在這裏?”李岷不免瞪向下屬,這些人是吃幹飯的嗎?!有刺客入內,都毫無察覺。
便是他也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李岷既驚又懼,是了,謝青才不是孱弱文臣!他藏拙,實則武藝高強!
到底是謝安平的種啊!和他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謝青近日到了京城,謁見官家的折子剛遞上去,還沒等到皇帝傳召,成日裏閑暇得很,也不必上刑部衙門當差。他的傷養好了不少,至少不會再內腑嘔血了。
謝青很給李岷麵子,身子骨才好齊全就來見他,和人商量事情。
謝青抖了一下衣袍,挑眉,笑道:“府上待客之道確實慢待,謝某來了這般久,也不知喊個僮仆看茶。”
李岷能拿他怎樣呢?隻得抬了抬下顎,差人沏茶。
謝青掀了掀茶蓋子:“我有話想單獨對李將軍說。”
“什麽話?”
“還望李將軍屏退四下。”
李岷想了想,今日會晤乃是將軍府中,謝青有什麽能耐翻出他的手掌心?
思及至此,他命人離開。
屋舍僻靜,唯有茶香縈繞。
謝青曼聲說:“李將軍,我猜,你也應當很想見到李佩玉吧?畢竟……他該是你最後一個孩子了。”
這話一出,李岷瞬間麵色煞白!
十年前,李岷誤食相衝的藥膳,傷了子孫根,不能人事。他膝下就李佩玉這麽一個嫡子,自然百般嬌慣養在身前。
如今聽謝青提起,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手筆嗎?!
十年前的謝青,才幾歲啊?!他才十四五歲吧?那樣小的郎君,竟就開始籌謀日後複仇大業了?
惡鬼,真是惡鬼。
李岷恨得裂眥嚼齒,他想把謝青生吞活剝,卻又知道,李佩玉落在謝青手上,是保命的把柄。他為了李家血脈傳承,動不得謝青。
李岷怒斥:“你想怎樣?!你究竟想怎樣?”
謝青喜歡他動怒的模樣,笑得更妖更烈性了。
他勾唇:“李將軍別急,我既和你商議要事,便是想給你一個換取親子的機會,且看你能不能把握了。”
謝青知道,對於世人而言,子嗣乃血脈傳承,亦是把柄。
李岷肯定會答應他所求的。
至於日後會不會遭人報複,謝青沒想那麽遠。
他既走上這條路,便從未想過有日後,也故此能說出謝家不重子嗣的話。
謝青不會留下任何弱點。
隻是,世情莫測,他招惹上了小香。
唉,他唯獨不想待她苛刻,總忍不住縱容她。
謝青支著額頭,心想:若是小香婚後很想要個孩子呢?
郎君犯起難來,心神蠢蠢欲動,竭力說服自個兒——她很喜歡孩子的話,倒也不是沒商量……要給她嗎?唔,再看看吧。
李岷緘默許久。
他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焦慮,開了口:“你想商議什麽?”
其實,他猜得到,他定是想問關於謝安平倆夫妻的真正死因……李岷不由想起那位曾任監神策軍使的老宦官劉雲。
謝青微笑:“你知道的。”
“還請明示。”他多的話,一句都不想說。
兩個人都在推拉,誰都不願多暴露軟肋。
謝青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岷一眼,問:“你兒子李佩玉的命,值多少錢,或者說……多少顆人頭?”
明明是極為凶殘冷酷的一句話,偏偏他說起來就這般得體隨意。
李岷其實明白他在說什麽,卻不敢認。
謝青是問他,能放棄多少條人命,能冒多少風險,用以救李佩玉。
他要看李岷的誠意,籌碼由謝青說了算。
李岷哆哆嗦嗦開口:“你究竟在說什麽?”
謝青微微一笑:“李將軍,謝某其實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他給李岷最後一個機會了,如若不把握住,那他就不想和他談了。
李岷歎了一口氣,時至今日,他才明白。
謝家的郎君長大了,他鬥不過謝青了。
李岷一瞬間蒼老了許多,他頹在圈椅之中,整個人埋在陰翳裏。
他不得不承認,謝安平的兒子,比他的兒子有出息得多。
隔了很久,李岷吐出一口氣:“我隻能告訴你,當年進獻讒言於官家耳朵裏,那位內侍監劉雲占大頭,他曾任監神策軍使,同你父親一塊兒在藩鎮共過事。隻是,那時的皇帝,比起相信軍功累累的老將軍,自然是更偏疼他一手培育起的掖庭宦官。彼時我不過是個小嘍囉,隻是被劉雲扶持起來的傀儡,恰巧頂了你父親的缺兒罷了。這些是我能說的事,可你要是逼我去找劉雲犯事的罪證,那恕我無能為力。我拿捏他的把柄,一家老小都會死於他手,那我換我兒子李佩玉的命就不劃算了。”
他老實說出這些話,誠意十足。
謝青勾唇:“夠了。”
李岷錯愕,沒想到謝青是這樣宅心仁厚的人,他竟不逼人背叛劉雲?就這麽放過自己了?
謝青歎息:“畢竟都是爹娘生的孩子,我何苦為難李佩玉呢。”
“你……你竟以德報怨。”李岷眼眶微紅,怎樣都沒想到,謝青竟是如此性情溫潤的郎君。
“嗬。”謝青莫名一笑,“三日後,我會把李佩玉送往府上。至於他斷了的臂膀,權當給我謝家賠罪了。”
“應當的,應當的,本就是我李家有錯在先。”李岷劫後餘生,沒什麽不滿的。
他親自送謝青出府,臨走前,他忽然想起普濟堂的事,小心翼翼問了句:“謝青,你有沒有查出旁的什麽?”
蓮花庵的那些尼師應當是不知道白流光去向的,普濟堂應該是安全的。
謝青歪了下頭,似笑非笑答:“哦?謝某還應當查出點什麽嗎?”
倒是一副四兩撥千斤的好口才,李岷恨得牙癢,自然不敢應這話,隻得勉力一笑:“不必,你好走不送。”
他目送謝青離開,如釋重負地回了府邸。
幸好,隻是虛驚一場。
而謝青走了很遠,還轉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家。
他很想念沈香,卻有旁事掛心,沒有立時回府。
謝青去了一趟風淩所在的茅屋,把李佩玉的易容麵皮遞給他,笑吟吟地道:“過幾日,你便多一個父親了。我特地斬斷李佩玉的手臂,這般,你與他的真假便難辨了。隻是有一點,還望你能配合。”
“你說。”
“請你自傷咽喉,做出嗓音已毀的樣貌,騙過李岷。嗬,你該開心吧?如今,大仇總算得報了。”
“好。”
風淩紅著眼,接過易容的物件。
是,他終於可以把命賠給白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