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青從內侍口中套出了話,餘下的事就由掌管宮人奴籍的都官司官吏來收尾,記入案卷了。
膠著幾日的案子總算有了結論,官家那處也有說法可以回話搪塞了,沈香小心鬆了一口氣。
日頭落下去,歸衙門的官道已然掌起了暖光絨絨的簷角燈。緋袍底下的一抹汙穢深色在燭光下,更為明顯,沈香想起這是內侍蓄意冒犯的“罪證”,又記起謝青溫和地笑著,為她出頭。
許是四下裏寂靜無聲,沈香的膽子也愈發大起來。
她忍不住止住步子,一側的謝青也體諒她,緩慢停步。
謝青側了側目,臉上仍是熟稔的微笑:“是累了嗎?”
沈香搖了搖頭,她本想繼續朝前走,又覺得此處無人,正好談話。
躊躇不決間,她忽升起一腔孤勇,問出聲來:“您方才是在生氣嗎?所以懲戒了內侍……”
“官人不可以公謀私,便是蓄意徇私,我也不會認的。”謝青像是故意同她開了個玩笑,他所用話術這樣滑不留手,一點破綻都不留。
沈香不傻,她明白了謝青的言下之意,他確實偏了心,為沈香破了先例,成了十惡不赦的酷吏。
她心生起一點微不可查的歡喜,麵上不動聲色,全然掩下。
“您生起氣,不顯山露水。那我……該如何知道您是在生氣?”沈香似要刨根問底,洞悉謝青的心緒,這般她才好更妥當為謝青辦差事,不至於出差池。
“若是小香,應當能第一時間知曉我的心緒。”
她有點懊喪:“不,我不行。在我眼裏,您仿佛從未動過怒。”
“這不是很機敏嗎?”
“嗯?”
謝青一笑:“我確實,從未對你生過氣。”
沈香的耳廓像是被笑聲撓了一下,癢癢的,泛起酡紅。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揉散那一點旖旎。
她覺得這樣細膩的心思很不合時宜,特別是她頂著兄長沈銜香的殼子,又和自己往昔的未婚夫親近。
已是放晚衙的時分,沈香打算回刑部看完最後一卷案宗就下值回府了。
臨走前,任平之鬼鬼祟祟尋上她,往沈香手裏塞了一封蓮香箋紙:“沈侍郎,能不能幫我把這個交給謝尚書?”
“緣何不自己去?”沈香看了一眼,是小娘子們時興的簪花小楷,應該是個姑娘家的書信。
“我不敢啊,我同謝尚書私底下也沒有交情。”任平之想起沈家的妹子曾和謝青有過婚約,怪道沈香搪塞。
他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心生愧怍。話到嘴邊,又成了期期艾艾的一句:“早、早晚得成家的不是嗎?與其相看不知身份的小娘子,倒不如咱們幫著引薦一下……”
“私相授受,與姑娘家的名節不好。”沈香板正著臉,說著大官話,其中有沒有私心,她自己都講不好。
“放心吧,這信上唯有幾句詩詞,沒有落款,隻是想請謝尚書點撥一二。”
沈香懂了,恐怕姑娘家為了引起學富五車的謝青的注意,一首詩沒少下功夫吧?文人互重,若是個才華橫溢的小娘子,確實和謝青很作配。
早晚有這一日的……不是嗎?
不過是口頭上的婚約,謝青怎可能為她守身如玉呢?
隻是沒遇到對的人,謝青寧缺毋濫。
“我知道了。”沈香釋然地笑,“我幫你送過去,若謝尚書有意,我再同他說一下這詩源自哪家的小娘子。”
“正是了,正是了。多謝沈侍郎相幫,實在是我曾受過對方恩情,推諉不得。”任平之就差給沈香跪下了,拍胸脯和她稱兄道弟。
沈香起初打算回家府的時候,把信箋遞給謝青。
可暮色沉沉,她遙遙看了一眼踩腳凳下馬車的俊秀郎君,霎時又把信箋塞回衣襟之中了。
過兩日是兄長沈銜香的忌日,每年謝青都會和她一塊兒前去墓祭。待這次掃墳歸來,她再和謝青開誠布公講清楚吧?沈家已經多得了謝家很多照顧,沒必要再因她之故,耽擱自家的婚姻大事。
即便是沈香自作多情,她也仍要講清楚的,這般她就不留遺憾了。
也可以說,這次祭拜歸來,便是她同謝青正式分道揚鑣的日子,往後隻論公事,不徇私情。
怎麽說呢,總有點寂寞吧。
沈香心裏頭仿佛被人剜去一大塊血肉,隔了衣袍,空空落落的,連疼都悶著,不動聲色。
夜漸深了,暮靄沉沉。晚風吹起沈香鼓囊的袖袍,她被籠罩入暖黃燈光中,露澤恍如沙子一團,將沈香牢牢裹挾其中。
夏日本該是燥熱的,偏偏今晚起了風。
謝青遠遠見到她,招了招手,喚她過來:“小香不進府嗎?為何在門下等候?”
他說話嗓音很輕柔,瞥向畏首畏尾的門房小廝時,眼中卻流露出少有的不悅。
門房戰戰兢兢告罪:“小郎君息怒,小人請過沈郎君入府吃茶了。”
沈香忙幫人辯白:“是我要在門口等您,橫豎隻是一句話的工夫,就不勞煩府上設茶寮了。”
謝青很賣沈香麵子,既有她作保,也不再苛責下人。
“剛下值,你還沒用飯吧?”
“是還沒有。”
謝青頷首:“同我來。”
他在前頭引著沈香的路,後者卻躊躇不前。
謝青回頭,笑望她:“不願嗎?”
郎君實在生得好看,那一雙鳳眸上揚,連同嘴角一齊含笑,直把人心神都看恍惚了。
沈香被蠱惑了一般,咬了下唇:“我來。”
她還是定力不夠,剛想和謝青撇清關係,就被他三言兩語勾回了府邸。
沈香想,這算不算“色令智昏”呢?好在她隻是一個朝堂中沉浮的小官,而不是掌權的君主,不怕誤國。
既來了謝家,難免要先拜謁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是謝青的祖母,從小看著沈香及其兄長沈銜香長大的,如她親祖母一般溫厚。謝老夫人很歡喜沈謝兩家能結親,隻可惜沈香人壽福薄,早早去了。斷了門愛重的姻親,為此,她傷懷很久。
知沈香來了,謝老夫人親昵喚著:“銜香啊,你可算來了。”
沈香要坐下首,還被謝老夫人拉到蓮華雕紋羅漢榻上,埋怨:“早說了夜裏不要炊食,兩家近,往後一塊兒吃便是了,何必一日日歸府裏去。你是不知道,懷青夜裏一用完膳就悶書房裏頭翻閱案卷,剛從衙門裏搬出一車,昨日又送來一車。這樣下去,身子骨都要熬壞了。你和他交情好,幫我勸勸,啊?”
懷青是謝青的小字。
沈香聽得這話,莫名羞愧。
上峰夜裏還在辦公,偏生她下值就休憩,全然不想公事的差遣。
她正想著該用什麽樣的話寬謝老夫人的心,屋外珠簾撩動,淅淅颯颯,謝青已經入堂屋裏了。
謝青知道沈香又被祖母拖住,溫聲替她解圍:“祖母是想尋小香當外援嗎?你不問倒好,你問起,我指不定還要拖她一塊兒進書房受累。”
受、受累?
謝青說的是上下司一齊看案卷辦差,落到沈香耳朵裏,這話卻隱隱蘊含了某種曖昧綺思。
沈香不免心下怪罪,她近日是怎麽了?總被謝青搞得心神不寧,想東想西。
“噯,可打住吧!你一個人瘋就算了,可別累著咱們銜香!”謝老夫人看孫子哪哪兒都不順眼,她記起哥倆都還沒用膳,也不耽擱他們吃食了,潦草說幾句場麵話,就放了行。
沈香被謝青救出來,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很難纏嗎?”謝青發笑。
沈香後知後覺回過神來,知他說的是謝老夫人。
她急急擺手:“怎會!老夫人待我最是親厚了,隻是我今日看了太多律令,有點困倦。”
沈香又想起謝青下值歸府還辦公差,心裏發窘。她好像最近,多說多錯。
一片竹葉落於沈香發間,謝青抬手撚去,寡淡地道:“人前,小香與我端著官架子便罷了;人後,我盼小香能隨性些。”
“隨性些?”
“至少,不必一口一個‘您’。”話語裏流露淡淡的不滿。
“啊,是。”沈香揣栗,她是討他嫌了?
飯廳。謝老夫人嘴上埋怨底下孩子不懂事,心裏卻很疼他們。
桌上擺的蓮房魚包、玉灌肺等菜肴,全是沈香愛吃的。既是郎君們的吃宴,自然少不了酒。
沈香不勝酒力,但今日,她覺得自己冒犯了謝青,為了同他賠禮道歉,她一杯緊接著一杯酒下肚陪飲。
明明不是烈性的酒,可幾杯過後,她還是倒下了。
謝青頗有幾分無奈,想喚奴仆來攙她去客房休息。
豈料,還沒等謝青靠近,沈香就醒轉過來。她一雙眼亮的出奇,還是醉態,卻很可愛。
沈香仰首,語帶偏執卻怯怯,問:“您……能分得清銜香還是小香嗎?”
不知是酒後胡言亂語,或真心話。
謝青琢磨一番,嘴角上翹,意味深長地答她:“我一直知,你是小香。”
“什麽……”沈香再要細思,腦仁又發疼。
“咚”的一聲,她栽倒在桌上,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