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香許久沒有這樣安神了,她戀戀地伏於謝老夫人膝上,任老人家為她順發。

捱到快要困倦時,她驀然想起謝青,麵上訕訕。她都把上峰給拋諸腦後了,多沒禮數呢!

思及至此,沈香又想起一樁更為可怖的事,腰脊一顫,悸栗栗的,心裏發著慌。她汗濕了掌心,迫切地問:“謝祖母,謝尚書知曉我的事嗎?”

這些年她喊上司官銜兒慣了口,一時改不過來。

要是謝青一直知曉她乃女兒身,這些年,她姑娘家的顏麵不是丟盡了嗎?!

嗚——她在他麵前演戲這般久嗎?多丟人呢!

謝老夫人人精似的長輩,握住了沈香纖細的五指,安撫道:“放心吧,我是照看你和銜香長大的大人,自然知曉你們的脾性。懷青旁事鮮少上心,大抵是不知情的。便是知情……你想想他近年可有待你不妥之處?”

沈香咬了一下唇:“倒是沒有,上峰待我很體貼。”

“那不就行了?”謝老夫人調侃,“懷青可不是那起子有閑心的郎君,若他厭煩你,決計不會理你了,遑論公差上還對你多有擔待。”

沈香想了想,也是。她辦公還算盡職盡責,應當是沒有討上峰的嫌。倘若遭他厭棄,又怎會事事悉心照看。

不過,她既已抖露真身,總要和謝青說清楚的。

她負荊請罪,總比謝青從謝老夫人口中得知真相要好,那也太傷人心了。

她沒想瞞著他。

沈香懊喪地歎了一口氣,還沒過多久,屋外便傳來謝青的聲響:“祖母,孫兒可否入內探問?”

清冷的嗓音聽得沈香又是一陣惶惶,她一麵還沒想好要如何麵對謝青,一麵又知他憂心她的處境,說是探望祖母,實則來瞧她安危了。

心裏翻江倒海地糾結,人已被謝老夫人放進來了。

謝青仍是八風不動的姿容,緩步行至祖母麵前。他同長輩請安,眼風卻不動聲色瞟向沈香——姑娘家眼尾一豆潮紅,似桃花瓣兒烙在頰上,我見猶憐。

哭過嗎?

為何?

受欺負了?祖母應當不會欺.辱她……

謝青難得心思千回百轉,為旁人考慮得如此周密。

還沒等他開口,沈香已然鼓起勇氣,提胸抬頭上前,對他道:“謝尚書……我對不住您,我有事瞞著您!”

與其教謝青往後受傷,還不如她早早說了。

謝家人待她很好,定會幫她保守秘密的,她不該待他們如此生分,太傷人了。

謝青心底一沉,一雙鳳眸還是那樣深不可測。他迎上小娘子的目光,溫文揚唇,柔聲安慰:“不必道歉,無論你做了何事,我都不會怪你的。”

她要是會闖禍就好了。

謝青還想看看,畏首畏尾的小姑娘,能闖出何等大的簍子來。

為她收拾殘局,也是一樁有趣的事,隻可惜沈香的膽量太小了。

聽得這話,沈香又有淚意。她何德何能,被謝家人這樣全無保留地庇護於羽翼之下,她太壞了!

沈香深吸一口氣,終是一股腦兒說出深藏多年的秘密:“我其實、其實是小香。”

“哦。”謝青還以為她要說什麽,結果是這樣的私事嗎?略有些失望。

沈香瞠目結舌,怎麽覺得謝青一點都不驚訝?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是沈銜香的妹妹,沈香。”

“嗯,知道了。”

他仍淡定自若。

好吧,沈香白緊張了。她還想著姑娘家負荊請罪會不會太難看,還有希望謝青抽荊條打她的時候,下手能輕點。

“您不生氣嗎?”沈香怯怯。

“為何要氣?無論你是沈銜香還是沈香,於我而言都沒什麽妨礙的。”這話是實話,反正都是沈家人,除非她成了他的妻,那是家眷,倒真有些不同。

謝青看了一眼沈香,忽然覺得今夜時候不錯,興許是要同她掰扯一回舊時兩家的婚約了。

還沒等謝青開口,沈香便道:“我、我今日改口,喊謝老夫人為‘謝祖母’……”

說完,沈香麵紅耳赤,低下頭絞著手指。

謝青難得耳熱一瞬,他眸光幽深,凝望一眼沈香低垂的眉眼。她頸後那顆小痣明顯,暖黃燭光下,隨著微突的白玉脊骨珠子,上下起伏。

莫名有些誘人,教人邪念縱生。

謝青唇角微揚,心道,小娘子挺自覺,也很守諾,這般就喊上夫家親眷了。

嗯,不錯。

不愧是他的小香,很可親可愛。

他正要誇讚,就聽得沈香羞赧地抬眸,緊接著往下說:“既這麽……”

“既這麽?”他引.誘她,音色曖昧,低沉的笑,撩動人心。

姑娘家先開口,也不是不好。往後他替她補償回顏麵便是。

沈香一鼓作氣,道:“您……往後就是我嫡親哥哥了。”

她語出驚人。

“……”謝青微笑,一言不發。

很好,兄長。

誰想當她哥哥呢?情哥哥麽?

謝青理著光緞圓領袍的窄袖,不置可否。

沈香剛壓下去的惶恐又彌漫上來:“您是嫌小香嗎?確實,沈家如今大不如前,我同您沾親帶故,實在有些占便宜。”

她又自苦上了,謝青皺眉,頭疼欲裂。

他頭一次,在沈香麵前支起額:“小香妹妹。”

“噯?!”沈香驚喜,“您應下了?”

“嗯。”

沈香歡喜地不知該說什麽好,又想要哭了。她一日之間,竟有了兩位親人,這是多大的喜訊呢!

晚間歸府,沈香腳下也是輕飄飄的,如踏雲端。

送走了小娘子,謝青收斂了麵上溫和的笑,回到謝老夫人院內,沉聲道:“您幫了倒忙。”

是責怪,他很不滿。

奈何麵前的長者,是養育他的祖母,邪火無處發。

謝老夫人老神在在整理衣襟,笑道:“誰讓懷青這麽久都不出手呢?既撈不著孫媳婦兒,還不許祖母撈個義孫女來疼疼?往後我可享福咯,有這麽個貼心小襖窩著,這輩子都有指望了。”

“……”

謝青終於嚐到了被至親至愛的家人背叛的滋味……祖母不是來幫著他追妻的,而是給他添堵的。

……

夜裏,山林某處,電閃雷鳴,雨聲淅瀝。

山匪殺完獵戶一家三口,正在箱籠裏搜羅金貴的獸皮,好拿出去賣錢。

窗戶大開,雨水倒灌進來,把血衝得四散,腥味催人作嘔。

他嘴裏罵罵咧咧,剛要闔上木窗,卻見不遠處橫生出一條紅綢。

憑空出現的一條綢,融入水中,好似潑了一盆鮮血。

啪嗒、啪嗒。

沒多時,一個身著紅蓮長衫的俊美郎君由遠及近。他手執一把竹骨傘,踏著一地濕濡,緩步上前。

是謝青啊。

他慵懶地吹了下修長指節上沾的水珠子,抬起鳳眸看了屋裏的人一眼,微微一笑:“我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神出鬼沒的紅衣郎君,笑容既妖又豔,嚇了山匪一跳。他厲聲喝道:“什麽人?!”

謝青沒答話,隻自言自語說了句:“殺了三個人嗎?那便三段吧。”

言畢,謝青掌心遊龍似的一動,直勾勾飛出三枚纖薄的利刃。

衝勢迅猛,避無可避。

“噌——”一聲,山匪的三根指頭應聲而斷,一時血流如注!

“你!”還沒等對方哀嚎出聲,又是一記凜冽的銀刃,晃花人眼,直刺入咽喉。

一招致命,喊都不必喊。

就此,山匪倒在屋裏,連同被他無辜害死的人一起,下了黃泉。

再看窗外,哪裏還有謝青的蹤跡。

唯有雷聲震耳發聵,瀟瀟雨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