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祖孫倆談話的當口,沈香已到謝府。

她想,夜裏拜會上峰,還著公服不好,挑挑揀揀半天,從浪花綠漆桃花圖豎櫃裏挑出一身江崖海水紋圓領袍與一條雲峰白腰腹束帶,極為清雅妥帖的裝扮,可沈香還是悵然若失。

她挪開目光,又瞥了一眼一側的妝櫝。

“啪嗒”一聲開了匣子,裏邊各式各樣的首飾琳琅滿目:有白玉牡丹發簪、有綠鬆石樹蟬流蘇步搖,很多是兄長留給她的,但也有那麽一部分,是謝青贈的。

他年年趁沈香生辰禮時送貴物,說是葬給妹妹,但其實都被她收入囊中,私藏起來。

沈香有那麽一瞬間的茫然,她想,謝青這麽多年還忘不了未婚妻嗎?但他明明連她都認不出來。

思及至此,沈香又覺得後怕——她為何有那麽一絲期盼他能認出她來?

胸口傳來一股子寒浸浸的疼痛,總覺得有什麽緊要的事,同她失之交臂,沈香不願再想了。

她回過神來,露出得體的笑臉,行至謝府後院。

沈香請婢女們請示主家,說她來拜訪了。

很快,謝青就出了堂屋。看向沈香的那刻,他周身寒氣俱散,寒霜化春露一般宜人,笑問:“小香這一身夏衣是新裁的嗎?”

“嗯、嗯!兩月前讓府上尋裁縫娘子製的衣。”沈香期期艾艾應了,舌頭打結,又問了句,“您覺得好嗎?”

他笑意漸深:“很好看。”

謝青總這般直白坦**地誇讚她,鬧得沈香有點臉紅。仿佛她特地換了新衣來,就是擎等著被人誇的。

“嗯……那改日給您介紹我常用的裁縫娘子!”沈香掩飾尷尬一般,抬手掩唇,咳了一下。

“那倒不必了,我每年裁的衣不多。”謝青溫情的眉眼微凝,很快恢複如常,“比起這個,小香懂針線嗎?”

他這話問的沒頭沒腦,把沈香嚇了一跳。

她怯怯問出一句:“一般的郎君們應當不會女紅吧?”

不確定,再問問。

謝青懂了,她是在憂慮女兒身暴露。

真有趣。

他壞心漸生,低喃一句:“上回我見你腰上掛的白兔荷包不錯,針腳上線腳未剪,應當是你親手製的?”

沈香人都要嚇傻了,身子輕顫,猶如風中枯葉。

沒料到謝青觀察入微至斯!不愧是別具慧眼的刑部一把手!

沈香結結巴巴:“舍……妹在世時,曾、曾教過我一二。”

話一說出來,沈香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她兄長是十一二歲去世的,那時候哪裏來這樣厲害的小姑娘還會穿針引線啊!

嗚——要露餡兒了怎麽辦怎麽辦。

哪知,謝青的聰明才智,對上沈香便**然無存。

“腦袋空空”的漂亮郎君,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從袖囊裏抽出一隻潮藍底色荷包。

他鳳眼微微上挑,溫柔地道:“令妹離世前,並未給我留下些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深感遺憾。唉,既你女紅師承令妹,便勞煩小香費心神,為我繡一隻白兔荷包吧,也好借我睹物思情。”

“……”沈香一時無言,但她受過謝青這麽多關照,不過區區小事,推諉不大好吧。

於是,她進退無路,隻得小心翼翼接過荷包。

聽到前未婚夫思念自己是挺好的,不過繡什麽不好,非要白兔,那他倆……豈不是腰上掛了一對般配的情物?這,是不是有點點……離譜!

謝青哪裏不知沈香吃癟呢?可是他本就不是什麽良善人。

偶爾欺一欺小娘子,頗為有趣。想教她眼眶潮紅,為他落淚,心裏又很舍不得。

他的小香,隻許因他而哭嗎?定是一幅春山如笑的好景致。

謝青略微苦惱——該如何是好?

她是唯一一個,教他起了欲,卻無殺心的人。

小娘子這樣好欺,從風而靡,仿佛無需多少氣力便能製住。

情愫蔓蔓日茂,難以抑製。

謝青眸子微深,不動聲色噙著笑。

他慣用溫柔皮囊裹挾、強壓下神魂間隱秘的悸動。

拆吃入腹麽?一寸寸遊離,一寸寸拆解。

平素那股子見血的麻木又襲上心頭……

謝青有寸許的茫然,他待沈香,同殺性又不大一致,他似乎不想,看他的小香受傷。

即便血花,是很美的綺畫。

這算憐愛嗎?他竟也會……憐惜起活物了。

有點荒唐。

欲心與訴求,蠢蠢欲動。

——還不能處置的獵物,且耐性子忍一忍。

“您在想什麽?”沈香隱約瞥見謝青蹙眉,當他是在煩心什麽事。作為下屬,不能為上峰分憂解難,真是失職。

謝青稍偏了一下頭,笑得人畜無害:“無事。”

沈香看不出謝青千回百轉的心思,隻覺得郎君慈愛的模樣,很可親,一如既往關照她,仿佛當她是個孩子。

嗯,的確。

對於謝青來說,她確實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若有煩心的事,請您一定要同我說,我會盡力幫你分憂的。”

“好。”謝青意味深長地答了句,“我知物盡其用,既是你所求,我定會好好請求小香的協助。”

“嗯!”

“小香隨我來,祖母為你備好了家宴。”謝青凝神,從奴仆手上接來一盞燈,給沈香照路。

穿過黑簷廊廡,沈香跟著謝青入了飯廳。屋舍四壁擺了一小尊冰鑒,夏夜裏散著嫋嫋清涼的白霧。

眼下日子燥熱,若是吃熱菜熱湯,沈香定要不適了,謝青卻極為體貼人,知曉為她準備涼菜。桌上諸多魚膾,取的還都是油潤豐腴的魚腹。想來斫膾(片魚)的匠人刀功實在好,能把魚肉切成薄如蟬翼的絲縷,入口即化。蘸魚肉的醬用的是橙皮齏粉,再添入一點蔥、薑絲、蒜末、胡椒,與陳醋相拌,攪成膾醋。

沈香眼尖地發現,桌上竟還有荔枝果。此乃貢果,需用鮮冰護著,才可從西掖送來那麽幾顆新鮮的。謝青竟有門道,為她千裏迢迢運荔枝來嗎?看來此回家宴,他確實放了很多心思。

沈香被謝青重視,這回便是她想借口推脫,也無法自欺欺人。

謝青很關照她啊。

沈香揣栗不安,悄悄地問了聲:“這個時季……還是鮮荔枝,應當價格不菲吧?”

她問得還是委婉了,但聰慧如謝青,定能懂她言外之意。

謝青親自為她剝開荔枝,取甘蜜白肉,置她碗中。

良久,他才說了句:“上一回宮宴,我見你多用了幾顆,料想你愛吃。”

上一回宮宴是什麽時候?

沈香琢磨許久,她才記起……啊,是桃花開時,宮中辦的宴聚。論官階布座位,她離謝青實在太遠了。她自個兒都沒留意到謝青,原來他一直在看著她嗎?

為什麽?

沈香和謝青間之間明明隔著千山萬水,卻在這一瞬被拉近了。他們近在咫尺,眼前似乎隻有一層纖薄的紗,一戳就破。

可無人敢逾越雷池。

沈香覺得,一切可能隻是巧合,隻是她多心了。

她不想多問,也不欲毀了如今的和睦,她客氣地笑道:“多謝您的關照。”

“應當的。”謝青也微笑,“你喜歡就好。”

隻要她喜歡,他就會竭盡全力為她辦到嗎?這些示好,是為了小香,還是兄長呢?

沈香垂下眼睫,轉而望向腕骨。她的腕上,有一道淺淺的肉疤,此前傷口嶙峋可怖,如今生出了新肉,倒不起眼了。

她曾經有過一段很想赴死的日子,忘記是如何熬出來的了。或許是為了兄長的那些郎君舊衣,又或許是還能見到謝青。

沈香隱約想起,兄長死後的一段日子,謝青總隔著高牆同她說話——

“山桃花快開了,灼灼花色,很好看。”

“芙蕖清雅,下衙後,一並去後山走走?”

“紅楓似火,古往今來不少詩作,邀你賞景喝酒麽?”

“雪落寒梅,美景之最,錯過就可惜了。”

他總給她盼頭,一點點細小的事,耳提麵命般,提醒她莫要忘卻。

沈香渾渾噩噩被謝青引著走,仿佛這些話,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再後來,她能嗅到花香了,能聽懂鳥啁了,也知喝酒了。雖然酒量很淺,但有謝青作陪。

日子似乎慢慢好起來,兄長也似乎慢慢成了記憶裏最不敢回顧的一段,但好歹,是過去。

最苦的歲月,仿佛不見蹤跡了。

要感激謝青,謝謝您。

沈香小心翼翼拉上了衣袖,擋住所有埋葬心中的淒惘心緒。她同謝青歡愉地笑,第一次獻殷勤。

“您也吃。”她也給他剝了一顆荔枝,諂媚地討好,意圖“孝敬”他。

“多謝小香。”謝青同她一塊兒吃宴,心情愉悅。

心道,今夜真是個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