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然,沈香怪力亂神的想頭很快被推翻,謝青和她拜訪了白府附近的鄰裏,提著甜果蜜煎和和氣氣打交道,總算問出點旁的瑣事。
沒什麽神神鬼鬼的說法,阿婆夜半在屋裏頭醃菜,隱約聽到屋外有馬車經過,半道上有小娘子跳下車,又被兩個出家的尼僧絞著胳膊兒擰回去。看陣仗,還是用強的。阿婆識得這位小娘子,她就是白家二娘白流光,平日裏出門呼奴喝婢,很有排場,幾時要受幾個老尼師的氣了?
阿婆也沒想那麽多,再過幾天打聽,人家隻說白二娘子投井死了,白家沒這號人物了。
沈香咂摸過來,和謝青小聲商量:“您看,一個冰清玉潔的小娘子,犯了什麽事兒要被逼著入道?若是博個一心向佛的賢名兒也就罷了,偏偏連名聲都不顯,隻說沒這個人。白家最是依仗這些娘子攀附官中機緣,緣何要拋棄她呢?他們要拿女孩兒換陪門財(聘財),適婚齡的小娘子難道不是香餑餑嗎?除非……”
“嗯?”謝青像是愛她聒噪的模樣,總循循善誘,笑睨著她,引沈香往下說。
“除非小娘子當不成籌碼啦……怕是與誰私相授受,犯下家醜,不得不除去。”沈香打了個寒顫,愁眉苦臉地道,“唉,心真狠呢,沒用處就丟了,也不顧父女親緣了。”
謝青抿出一絲笑,他覺得她實在鮮活可愛,總為著世上萬事著想,或歡喜,或發愁。
郎君起了打趣的心思,麵上卻一本正經:“李佩玉不是同鬼怪婚事扯上關係,你很失望嗎?”
“那倒也沒有,隻是沒了陰間的謀略,一下子成了陽間的計策,又得好好想想該如何查下去了。”沈香悄聲問,“您有辦法尋到白二娘子入道的庵寺嗎?”
謝青在思索對策,沒立時答複她的話。
“唉,果然是苦差事吧!白流光的去向哪裏那麽好找,白家又不肯說實話……”對良民也不能嚴刑拷打,這是犯了大忌。
沈香愁眉不展,少頃,謝青探出修長白皙的指尖,觸上她的眉心。
太突兀的動作,沈香被驚到,一時忘記躲。
溫熱的指腹在她的眉頭遊走,一寸寸小心碾磨,星火燎原,飽含著憐惜與溫柔。明明沒有一丁點冒犯之意,卻讓沈香心底一陣兵荒馬亂。
她不敢動彈。倒不是覺得謝青無禮與唐突,隻很好奇,為何他要這樣做。
他是在安撫她嗎?
蜻蜓點水的細膩觸碰,不夾雜任何曖昧情愫。
不過須臾,郎君緩緩蜷回了手。
因這一下變故,沈香的眉頭也鬆開了。她眨了眨眼,茫然望著謝青——郎君仍舊澹泊寡欲的儀容,半點不沾世俗情愫。
仿佛方才的親昵,隻是稍縱即逝的夢。
謝青問:“很苦惱嗎?”
“有一點。”沈香老實說。
“明日便可知真相。”
“什麽?”
“小香今夜早些休憩吧。”謝青打著啞謎,不願多說,“晚間記得喝一碗溫好的牛乳再上榻。屋內擺冰鑒可以,但切莫貪涼,凍壞了脾胃。”
“好,多謝您關照。”上峰總有自己安排,沈香也不好多問。
入夜時分,晚風蕭索。
白府的小廝偷拿灶房的蜜肉脯打發門房,供他佐酒。這樣,小廝才好偷溜出家府去坊市裏賭一個時辰的錢。
今日手氣實在不好,攢了大半年的一貫錢全賠進去了,要不是身上沒東西典當,他不會這麽早歸府。過幾日去姨娘院子裏逛逛,保不準還能順手牽羊拿點什麽,就是婢子們太機敏,眼珠子颼颼掃過來,直要把他看出個窟窿。
小廝一麵盤算著,一麵踉踉蹌蹌往前走。不知哪兒的梨園飄來一陣戲腔,咿咿呀呀,裹在風中似的,詭譎怪誕。
“哐當”一聲,小廝麵前落下一枚銀錠子。月光下,燁燁生輝。
天降橫財?!這麽好的事兒?!
小廝眼睛都看直了,忙伸手去撿。
就在指尖摸到銀子的當口,一柄纖薄的匕首,迎著月色飛來,刃麵好似盈滿一尾魚腹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正中手背。
“啊——!”小廝慘叫一聲,霎時間血濺三尺。
他吃了痛,眉眼猙獰地踢騰,整個人伏跪於地。
然而那把匕首死死卡在地麵,稍稍**就割皮削骨,疼得小廝癱軟在地,差點沒了聲息。
眼前紅綢白綢縱橫交錯,月色皎皎,照出綢布後的俊俏身影。於朦朧霧氣間,隻見謝青落坐至紅漆圈椅之上,慵懶地支著下頜。
他今日厭煩出門,故而隻隨意挑揀了一張青臉獠牙的麵具,迎著月色,看起來色彩豔麗且詭異。
本就是愛說笑話的郎君,此時語中帶笑,低語也似鬼魅:“是告訴我白流光去了哪家庵寺,還是剁你兩根手指?”
小廝嚇得大氣不敢出,語無倫次地討饒:“蓮、蓮花庵!小娘子被送去了衢州金誌山的蓮花庵!”
眨眼間,謝青他們便不見蹤跡。小廝劫後餘生,大口大口喘氣。雖說流了一地血,但好歹四肢健全。往後再不敢走夜路了,會撞鬼的!
翌日,謝青下朝會時,特地邀沈香並行。
他告知她:“白流光去了蓮花庵。”
這才過去一夜,謝青真就找到地方了?
沈香納罕不已,連聲追問:“您怎麽知曉的?”
“白府下人說的。”
“您說服他開了口?!真是稀奇,昨日咱們一塊兒逼問都不成行,今日居然這樣爽快……”沈香隱隱懷疑起自己辦差的能力了,她真的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廢物……
聽得這話,謝青長長“唔”了聲,淡淡道:“不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倒是個善奴,不忍心白流光在庵寺自生自滅,故而助我一臂之力。”
他扯謊,如今是愈發嫻熟了。
幸而沈香從來不疑謝青,她佩服地感歎:“還是您有手段啊……沒看出來,這個小廝還挺有同情心的。”
“嗯,尚可。”謝青沒說,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人識時達務,很惜命。
明日休沐,可以去一趟蓮花庵。隻是蓮花庵位於京城之外的衢州金誌山,有些遠,光是坐馬車也得半日光景。想了想,還是以防萬一,他們給官家奏疏,告了五日事假。待恩準賜告的詔令下來,沈香就開始翻檢箱籠,籌備出門的一應事宜了。
謝青邀沈香晚間宴聚,想著明日還要出遠門,沈香罕見的沒有拒絕。
門房下晌就打瞌睡,府上無人登門,差點睡過去。剛睜眼,踏跺上油麵緞紫袍微動,再往上,金玉蹀躞帶溢著光,他嚇得一個激靈。
完了,玩忽職守被主子家抓包了!
“尊、尊長……”門房抖若篩糠。他是家生子,父親雖說是謝府老人,但也尊奉主家。謝青便是要將他打死,父親恐怕也不會說道什麽。
他瑟縮著,靜候雷霆。
怎料,今日謝青溫厚,麵上端著笑,連句責罰都沒有:“若是疲乏,晚間早些休憩吧。”
門房錯愕極了,他是知謝青多重規矩,眼底容不得沙子,今日改了性兒,竟放過他了?倒也怪他瀆職,往後可不能辦壞差事了。
謝青見人三分笑,一派端莊郎君的儀容。
這般“矯揉造作”,看得謝老夫人很傷眼。她還不知道自個兒孫子什麽脾性?一肚子黑水晃**響,也就騙騙良善的沈家人!
她盤著佛珠,斜了謝青一眼:“懷青,你過來。”
“是。”謝青敬重拉扯他長大的祖母,等閑不會忤逆她。
謝老夫人招人來堂屋講話,還屏退了心腹婢子們,蹤跡詭秘。府上侍從婢子全是謝家舊部,命脈相連,不會對外嚼舌根。但她要和親孫子說體己話,這樣的辛秘,總得遮掩一二。
門板闔上,霎時間屋內昏暗。謝老夫人端坐於葫蘆藤木雕落地罩內的胡**,念了幾句佛,倏忽睜開眼。她望謝青,語帶焦急,問:“你何時能娶到小香?這都多少時日過去了?你光動嘴皮子有什麽用?人家姑娘家憑你幾句話就能傾慕上你啊?”
沈香和沈銜香的小把戲,騙騙外人也就罷了,如何能瞞得過自小照看他們的家宅老輩人呢?要知道,當初這對兄妹,還是她幫著接生的!一落地就入她的眼,她如何不識娃娃們的樣貌與通體氣派?
她實在是愛沈家娃娃得緊,這樣的好親,舍不得丟開。
謝老夫人也想好了,便是人前不能成夫妻,人後也不行嗎?她都這般老了,曾孫子孫女什麽也不想了,就盼著死前能看到一對小兒女親親熱熱陪她吃口飯菜,過幾天溫情的日子。
她一生行善,從不害人,這樣簡單的夙願都不能得償嗎?
孫子沉得住氣,年年如一日憋悶下去,倒是謝老夫人先重重皺眉:“你說話啊!”
“我確是想求娶小香。”謝青尋個下座,慢條斯理吃起冷茶來。“然她心中家累太重,實在可憐,祖母若偏疼她,便不要迫她。”
“哼!你但凡把公事上的本事挪用點小香身上,祖母至於日日冷冷清清,一個人待在這兒念佛?”
“嫌清靜?那要給您請人來府上唱戲聽麽?”
“你故意氣祖母的麽?外人哪有自家人好呀!”謝老夫人恨得咬牙,知他吃軟不吃硬,放緩了聲調兒,“往後你倆成了親該多好呢!公事待一處,晚間歸府又是一處。我看那相鄰的牆麵早早鑿出一個門洞來才行,下值歸了家,就能在府內往來了,還不耽擱飯點。”
謝老夫人想著想著,掩帕笑出聲,仿佛沒幾日,沈香就成了她的孫媳婦兒,能日日待在膝前作陪。
聽得那一串老奸巨猾的笑聲……謝青頭一次差點沒接住手上茶盞。
“您想得……真長遠。”他故作鎮定,微笑著讚了句,不敢再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