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謝青死後第二年, 祁親王嚴文麾下的神策軍已攻占了大寧國五州,奪了半壁江山。
嚴盛怎麽都沒想到, 皇兄弟裏最不起眼, 也最沒本事的幺弟,竟也能積蓄這樣大的力量,與他一較高下。天家的孩子, 果然不容小覷, 各個狼子野心。
嚴盛恨不得生啖嚴文的血肉,他為了保住帝位,隻得愈發得練兵、募兵、養兵,據守都城。而軍需以及糧草,都是要銀錢籌備的啊,國庫都要被掏空了, 他便命地方官增加稅賦,為朝廷牟財。天家的手, 終於伸向了弱小的百姓。
這一年, 天災人禍, 加之戰火,本就鬧得民不聊生。嚴盛還不顧庶民的休養生息,一昧索取。很快,衣不果腹的百姓被迫背井離鄉, 上別處去討一條生路, 京城也湧現了大批大批無家可歸的流民……
物極必反, 原本對嚴盛沒有怨念的饑民們隱隱升起了怒火,他們發動了暴.亂, 傷了不少官兵。嚴文還沒下手,嚴盛那頭便亂了起來。
民變則兵變, 皇權怎允許下等的賤民罔顧尊卑,爬到頭上來?
於是,嚴盛在宣德樓前親手執劍,殺了一個人,以儆效尤。
血濺下樓門,灑了一地。
門下,弱不勝衣的流民比比皆是。他們不由自主仰首望著,直勾勾看著那一名揭竿而起、意圖抵抗皇權的男人死於非命。
他太瘦了,皮包骨頭,餓了許多天。
人群裏,有人認出皇帝殺的男人。前段時日,他們還一起擠入官人們居住的巷子裏乞討。
男人說他的女兒餓了好幾天,實在想吃口饅頭。
如不是活不下去,誰想和皇帝謀反?
誰不惜命啊?如今他為了吃食,卻要被皇帝壓在平素用來下赦犯人、年節普天同慶的宣德樓前,當眾處死。
天家不愛民嗎?他不該開倉賑災嗎?可是皇帝的軍隊也要吃飯,沒有多餘的糧給百姓了啊。
大家看著那個男人慘死,忽然悲從心中來——他隻是想要一口飯吃。
他的今日,也是大家的明日。所有螻蟻一般的世人,感同身受。
暴君!
不知誰這樣想,誰又這樣喊——
“暴君!”
“暴君!!”
民心渙散,民怒沸騰。
嚴盛又用一貫的話術撫慰百姓,且再忍一忍,隻要打贏了戰,國土安定,民生自然鼎盛。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百姓隻想好好活著,他們不在意誰做君主,也不在意誰主江山沉浮。
而祁州那邊,沈香知道都城不事生產,民窮財匱。嚴盛死守京師府兵,生怕被嚴文奪權,恨不得百姓都死絕,隻留下驍勇善戰的軍士固守城池。
於是,她做了個大膽的決策。她招募了那些流民,允許嚴盛的子民們投奔叛軍。不必他們從軍,隻要他們吃飽飯以後,能幫忙耕作農事就行。唯有自產糧草,才有本錢同嚴盛打持久戰,長長久久地耗下去。
比起等死,流民們自然更願意來沈香這一邊混口飯吃。便是被冠上“叛國”的罪名又如何呢?都是宗親兄弟的切磋,國姓還是“嚴”,又怎算得上國.賊?沈香故意放出這起子消息,說服了孤苦無依的荒民倒戈嚴文一黨,祁親王的陣營日益壯大了。
寂靜無聲的殿宇裏,嚴盛坐於龍頭寶座中,觸手可及之處,擺著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
“如果謝安平沒死的話……”
或許有人能替他出戰,守住萬裏江山。
在謝家將死去的十多年後,嚴盛再一次惦念起謝家人的好處。
何其可笑。
另一邊。
隆冬臘月,又到了謝青的祭日。
也代表,謝青死了足足兩年整。
沈香沒找到謝青的屍首,所以隻能用他穿過的舊衣立了個衣冠塚。
她貼心地往棺槨放了好幾隻親手繡花樣的荷包,與謝青作伴。
今日太冷了,謝老夫人沒有來。
斯人已逝,祖母勸沈香節哀。
她嘴上應允,卻仍會提前一晚忙碌吃食,為謝青的供品忙裏忙外,就怕他在地下吃不好。
謝青服下毒酒的那晚,皇帝嚴盛如釋重負,看守謝家的府兵都撤了不少,也正好給予了沈香他們出逃的機會。
小舟、阿景和謝賀打點好了逃生的事宜,開啟謝府地底下的暗道,帶一眾人逃出生天,投奔嚴文。
彼時的嚴文早有謀逆之心,已暗地裏攻下一個州府,地方官也換成了自家人,偏生天高皇帝遠,他們執意要瞞消息,皇帝也不能立時知曉外界的事。
在天家不知道的地方,早早就變了天。
沈香背負家仇,執意要為枉死的謝青做點什麽。她同小舟努力學防身的招數;也習醫,為戰損的將士們療傷;她學識淵博,一心再研習兵書陣法,為嚴文出謀劃策。
沈香成日裏忙到精疲力盡,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唯有這樣,她才能暫時不去思念謝青。
即便後來,她連入睡都會感到畏懼。沒有夫君的床是如此冰冷,她總會忍不住瑟縮身子。
沈香想起往事種種,覺得一切事都好似夢一場。
謝青離開她很久很久了。
夫君真的死了。
直到這一刻,沈香才有一種實感,才能慢慢接受謝青已經不在人間這個事實。
沈香笑了下,從食盒裏端出一樣樣吃食,擺在墓碑前。除此之外,她還給謝青準備了禮物。
沈香拿出荷包,同墳丘道——
“您這樣愛俏,地底下肯定成日裏換新裳,我給您配了不少不同色的絲絛,你一天就能換一個了。”
“唉,您偏偏要死在冬日啊,瓜果菜蔬都不好找,想給您置辦點好吃的,一時都尋不上食材,夫君還是一如從前那般任性。”
“要給您再焚燒幾炷香嗎?您想吃香火,還是吃桂花香煙呢?都說香火供奉多了,孤魂野鬼會化妖的。要不我試試,您化個妖身入我夢?”
“您當年安排得真妥善呀。孫家的人,您也捎帶著救出來了。如今幹爹為祁親王守糧倉,阿楚又混了個小參將,都算是有自家的事做了。至於孟東城,說來也好笑,半年前攻的是他所在的州府。孟東城書讀昏頭了,本來要自縊獻國,一見是我隨的軍,立馬帶衙役倒戈了,還指點我,他們正要通過漕運送往京城裏的糧草所在,也算是一員福將。”
“夫君,怎麽大家都好好的,唯獨少了個您呢?”
“從來不知您是這樣偉大的人,為何這一次卻選擇‘犧牲小我’了呢?您這樣,教我連哭都沒地方哭,明明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本不想同您說這麽多乏味的事,您稚氣得很,總不耐煩聽,是不是?”
“那我不說了。”沈香仰麵,她望著天穹,小心吸了吸鼻子,意圖忍下所有的眼淚。可是眼淚越攢越多,視線模糊了。雪花落入眼眶裏,一下便融化成淚水。
“我也想和您多說些高興的事呢,隻是一想到您,我就忍不住哭。我也就在您麵前,還像個愛哭的孩子。”
沈香其實好想謝青,但她強顏歡笑,不敢讓旁人擔心。
她好想謝青再留下點什麽給她,甚至是一個孩子。
想了想,又覺得算了。
不是謝青的話,沒有意義。
如果能再見夫君一麵就好了。
隻可惜,今生怕是再無緣分。
“與君共白首啊……”沈香摸上冰冷的墓碑,含淚一笑,“等我殺了嚴盛,就來找夫君,好不好?”
白雪驟然落大了,仿佛要掩蓋沈香的聲音,哄她別哭。
……
半年前,白藜部落。
塔舞早在一年前迎回了聖子,全族都歡欣雀躍。
是她救了謝青,也可以說,是謝青故意放出白玦,引誘她來尋他。
謝青雖不得神佛偏愛,運氣卻是一頂一的好。
本以為會死,怎料他算無遺策,還是活了。
雖然眼下,謝青也沒活得那麽舒服,他生不如死。
謝青如上一任聖子那樣,被鎖入了牢籠。
塔舞原以為謝青會乖順許多,怎知他異於常人,桀驁難馴,不肯為部落奮戰,這讓她出奇得憤怒。
塔舞端著牛肉,再一次步入白色營帳。
已經過了一年多的時間,血腥味曆久彌新,還未散去。
由此可見,謝青的骨頭究竟有多硬。舊傷換新傷,打了又打,什麽招數都用過了,他就是不肯展現力量。
塔舞拿他沒辦法,又隱隱興奮,如此堅韌的孩子,是曆代聖子裏最為天賦異稟的存在。如若他為她所用,那麽白藜部落將再次迎來強盛時期。
必須要不擇手段馴服謝青,即便剜下他的皮肉,教他吃盡苦頭。
塔舞把熏烤過的牛肉擺在謝青麵前,誘哄這個已經餓了三天的孩子:“當個乖孩子吧,展現你的力量給外祖母看。你是聖子,不該這樣狼狽。你也想吃牛肉喝美酒,活得有尊嚴吧?”
“嗬。”
謝青發出悶悶的一聲笑,他抬起眼,一雙鳳眸黝黑,深不可測。隻是上揚的眼尾教人知道他在笑,不知嘲諷何事。
隨後,族人們眼睜睜看著被鞭打了無數下的謝青,又能蜷曲起脊骨,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們不由咽下一口唾液,相繼後退了半步。
聖子果然名不虛傳。
骨血百毒不侵,毒也毒不死,打也打不趴。
白藜族人們將聖子奉為神明,不死的人。
見此神跡,他們險些要給謝青下跪磕頭了。
謝青踉踉蹌蹌,一步步朝塔舞走來。
接著,鐵製鎖鏈一牽,他又重重跌倒在地,仿佛塌皮爛骨的一灘肉。
明明是漂亮的男人,可他陰冷的笑容卻讓塔舞感到心驚膽戰。
無法用凡間術法降服的人是什麽?是怪物,是鬼魅。
她想到了冷心冷情的父親,想到聖子生來冷血無情。
真是肮髒的東西……恨不得掐死他。
“給我打!往死裏打!古塤呢?!吹起來!”塔舞把所有對於冷漠父親的憤怒,全部發泄到謝青的身上。她不希望他活著,她想要謝青死。
但是她又舍不得聖子的能力,這樣厲害的怪物,她要豢養起來。
反正聖子死不了,那就受盡折磨好了。
總有一天,謝青會對她俯首稱臣。
“王,他是聖子……”
族人們都聽說過聖子的名聲,知道驍勇善戰的聖子是如何殺人的。他們不敢開罪謝青,生怕被他報複。
“都已經被綁住手腳了,有什麽不敢的?!你們是想違抗王命嗎?”
塔舞冷眼掃過部下,皇權威壓盡顯,無人敢違抗她。
於是,長鞭再一次落到謝青身上,所到之處,血肉淋漓。
謝青不是感受不到痛,確實疼得鑽心刺骨,但他懶得喊,也不想求饒。
世人都要他學會謙卑,他偏不。
憑什麽呢?他就要恣意妄為,去反這個天。
不知下了多重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
令人煩悶的樂聲不絕於耳,撩撥起謝青滿腔的殺心。
洶湧的欲心,險些壓製不住了,好在還有鞭子抽打他,一直教唆他清醒。
鞭子劃開肌理,翻出紅豔的軟肉,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又滿溢一地。
啪嗒、啪嗒。
鞭聲駭人聽聞。
謝青最終閉上了眼,烏黑睫羽沒有顫動,靜謐極了。
他緘默不語的時候,身上的凶相也褪去了。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塔舞不免想到了她父親死時的樣子——遭人欺辱導致喪命的惡犬。
聖子死了嗎?
眾人錯愕,屏住了呼吸。
聖子也是人,也可能被打死的。
塔舞冷著臉上前,想要確認謝青的鼻息。
不應該吧……他的骨頭那樣硬。
就在塔舞靠近謝青的那一瞬間,郎君驀然睜開了眼。他勾唇邪笑,一雙鳳眸染了血,亮得出奇。
他直勾勾凝望塔舞,一隻手猛然掙破了枷鎖,扼住了塔舞的脖頸。
“哢噠”一聲,指節嵌入了骨脊裏。
“你!”塔舞隻發出了一聲,而後窒息感撲麵而來。
她怎麽都沒想到,其實謝青早早就擺脫了束縛。
他不過在裝,一昧忍耐,擎等著反殺的那一刻。
驍勇善戰的一條瘋狗啊!
謝青臂力很大,手也越收越緊。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高舉起塔舞,置她於死地。
真可惜啊,落在他手上,謝青呢,他的眼底沒有絲毫憐憫。
隨即,謝青微微一笑,嗓音低啞,猶如惡鬼——
“外祖母,訓犬可不是這樣訓的。讓我來教教您,可好?”
他盼著這一日的到來,忍耐多時了。
感謝小妻子教會他克製,才能讓心急的郎君處心積慮這般久。
謝青自投羅網,也不過是為了奪得塔舞手上的王權。
眼下,他做到了。
嗬,白藜部落的王,該換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