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沈香原以為閑適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 為了今年的除夕,她特地定了不少待客的蜜煎果子與佳釀。就連門神彩印, 她都打算花大價錢請丹青大拿來畫, 圖一個熱鬧。
可是,那一日,鐵馬金戈圍繞住她的家宅, 整個謝府都被皇帝的鐵騎府兵圍困, 水泄不通。
沈香倉皇地走出院子,在看到上千甲胄雄兵的那一刻,她的瞳仁驟縮——怎麽會有這樣多的兵將圍剿謝府?是謝青暴露了秘密嗎?
而偌大的庭院內,謝青傲然屹立於雪燈之上。他應該早早算到今日來臨,特地著了紅裳。郎君的衣色偏暗紅,袖擺點綴梅花滿繡, 風湧衣袍,獵獵作響, 一片肅殺。
“夫君!”沈香拔高聲音, 喊謝青。
謝青回頭, 朝她溫文一笑:“別怕。”
“我怎麽可能不怕……”沈香的眼眸已然蓄起了淚,謝青料事如神,既然知道今日必有一戰,又為何不早早逃生呢?他在想什麽?或許有其他轉機嗎?
沈香能做的事, 便是不給謝青添亂。
其餘的, 她隻能祈求上蒼。
抱歉, 她這般沒用,遇到事情也隻能藏於謝青的羽翼之下。
她終於明白自己有多任性妄為了。
她分明什麽都做不了。
“夫君!”沈香又喊了一句, “請您……千萬分小心。”
“是。”謝青的笑容溫柔極了,“保護好祖母。”
“嗯!”
話音剛落, 謝老夫人就在趙媽媽的攙扶之下,快步趕來:“小香,小香……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人家惶恐不安,肩臂也在顫抖。
“祖母,沒事。”沈香攬住謝老夫人的肩頭,扶她回屋內。
門窗要緊閉好,她不能再給謝青添亂了。
“是天家、天家的人!”謝老夫人眼中俱是苦淚,“該死的皇帝!害死我丈夫、我的兒,連孫子都不給我留……我們謝家百年戎馬,立下豐功偉績,竟讓嚴盛這樣作踐!”
沈香什麽都沒說,她擔憂地望向屋外。
她做不了別的,隻能摟住謝老夫人,一遍又一遍安撫她的心緒。
“都是我這個老婆子的錯!兒子為了護我,不敢和天家爭!孫子為了護我,又受陷樊籠。”謝老夫人淒苦無比,“小香,你放開祖母。祖母死了,你和懷青定能殺出重圍。你們活得好好的,祖母就沒什麽可掛心的了。”
謝老夫人猛然一掙,衝向枋柱,竟是尋了短見。
見狀,沈香撲身去攔。
“砰”的一聲,四肢百骸都劇痛。
沈香望著謝老夫人,鬆一口氣。
好在她護住了祖母,沒讓老人家受傷。
“求您、求您別這樣好嗎?”沈香死死困住謝老夫人,“夫君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是逃不掉的啊。天下四海,俱是王土,便要逃跑,又能跑到哪裏去?您要是死了,夫君定會愧怍一生,求您愛重自個兒好嗎?”
沈香握住謝老夫人的手:“況且,夫君要我保護祖母,若我護不住您,他會怪我的。”
“那小香呢?”謝老夫人抱愧地問,“我害了懷青……”
沈香堅毅地道:“我也希望您能活下來,正因為您還好好活著,我們才有了主心骨,能同天家殊死一搏。”
“君要臣死,是官家要謝家死!與您無關啊,有沒有您,謝家也難逃一死!”
“小香啊……”謝老夫人小聲抽噎,她無助得像個孩子。
“我明白的,您心裏難受。我們等一等,好嗎?夫君一定會想出法子的,他多智近妖,定是有備而來,求您信他一回。”
這句話是假的,沈香也不知道謝青在想什麽。
她僅僅趨於本能,想守住這個家,保護好她的家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連暮色都暗了下來。頃刻間,烏雲密布,落起了瓢潑大雨。
雪還沒化啊,這樣寒氣侵體,夫君一定很受罪。
沈香小心翼翼靠到窗沿邊,幸好堂屋是琉璃製的窗,能隱約看到謝青與那一群擅闖家宅的府兵。
謝青這一回不是孤軍奮戰,他喚出了謝家臣。
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底牌啊,沈香的心涼了大半截。
若是不能突破這一重防守,她們都會被緝拿入獄。
謝家完了,真的完了。
沈香凝望謝青一身的紅。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床笫之間,她問過謝青:“夫君為何動手時,都要著紅衣?”
謝青修長的五指細細順她的烏發,溫柔繾綣地開口:“最起初隻是不想讓血花沾衣,後來一想,若身上沾了血,小香會擔心。”
所以他欲蓋彌彰似的,穿一襲紅衣。
這般,即便作惡,他被發現,沈香也不會害怕。
算是體貼嗎?謝青的柔情總教人感到驚奇,但她不嫌。
世上那麽多古怪的人,緣何不能多謝青一個?
沈香悄悄拉開了一道窗縫,她的目光追逐庭院內廝殺的身影,心裏焦急不堪。
官家沒有多少耐性,府兵轉眼間就和謝家臣纏鬥在一起。短兵相接,腥風血雨。
到處都是淋漓鮮血,潑上廊廡,潑上黑瓦屋簷,軍士們殺紅了眼,連謝家奴仆都沒放過。
裝備上的懸殊過大,天家將士們的甲胄幾乎刀槍不入,不少謝家臣喪命於府兵之手。唯有謝青還能執劍飛躍其中,揮刃殺出一圈重圍。
殘肢斷臂,屍山血海,殷紅的梅花幾乎要染上天幕。
何等可怖的地獄……
沈香的內心今日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緊攥雙手,望著她的夫君不休不止,為他們掙出這一條生路。
朝廷為何要揮刃向自家人,明明是皇帝先下令殺害謝家勳臣的!
就因為他是君嗎?所以可以輕易決定人的生死。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要用時,以大義逼謝家領君命;要棄時,又用家命逼謝家慷慨赴死。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君主?!
為何偏偏待她的夫君殘忍?!
連神佛都不站在謝青這一邊……
刀劍錚錚聲不絕於耳,震耳欲聾。沈香捂住口鼻,四肢百骸都在顫抖,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
當年,謝安平和塔娜也這樣無助嗎?
僅僅是想庇護住家人,僅僅是想活下去。
他們會怪謝青一意孤行報家仇嗎?可是,夫君他好委屈啊。
沈香心髒疼得幾乎要裂開,她栗栗危懼,如影隨形,盯著謝青。
求您、求您一定要看顧好自己。
不要受傷,不要死。
沈香忽然發現,謝家臣裏,並沒有小舟、謝賀、阿景的身影,而其他謝家臣,似乎一心要報家仇,前仆後繼殺向這些皇朝嚴家麾下的走狗。
好怪。
明知是以卵擊石,他們還要再戰。
不像是衝鋒陷陣,倒像是早知天命,背水一戰。
他們執意赴死。
沈香渾身起一層雞皮栗子,如芒在背。
她仿佛懂了謝青要做什麽……他在交出軟肋,好教天家知道,他所有防身之術潰敗,再無回天之力。
他在騙嚴盛嗎?
“夫君,回答我,好嗎?”沈香迫切想要謝青的擁抱,即便帶有血腥味也無礙,她不嫌的。
為了她而覆軍殺將的英雄,她又有什麽理由厭惡。
直到一支箭,射入謝青的膝骨,硬生生貫穿了他的皮肉,鮮血四濺!
是鐵製的弓弩,他們下了死手。
謝青本該倒地,可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倏忽回頭,對上了沈香的視線。
狼狽不堪的郎君與她對望,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他深諳沈香,知她在看。
不能在小妻子麵前丟臉。
即便是這種時候,謝青還在安撫她。
沈香似乎看到夫君薄唇微動,無聲對她說了什麽。
但風雨招搖,她瞧不明白。
隨即,她聽到謝青朗聲對敵軍道:“不要傷害我的家人,罪臣謝青……歸降。”
謝青為了沈香和謝老夫人的性命,心甘情願棄了劍。
雨水衝刷之下,謝青雙手垂落,指尖麻木,雨水濕了他的衣,而他的血,流了一地。
謝青不再負隅頑抗,他不想死在沈香麵前。
“早這樣不就好了嗎?謝青,請吧,官家在宮中等你。”下令的大監張福貴推搡謝青一把,將他送出了謝府。
而屋裏堆積成山高的屍首無人處理,唯有軍士們把守裏外,不讓沈香他們肆意出入。
沈香拉開房門,衝出屋外。
她焦急地問:“你們想帶我夫君去哪裏?你們要怎樣?”
太監催促沈香回屋裏:“官家說了,隻嚴辦謝青一人,家眷不受牽連,不必麵聖。這可是皇恩,夫人別不識好歹!”
沈香和謝老夫人再次被關回了屋裏,宅院裏唯有軍士往返家宅、四下搜羅的聲音。
他們在找謝青信印,他們怕他有其他助陣的黨羽。皇帝說了,所有亂臣賊子都當絞殺!
沈香無懼軍士們搜查,謝青為人謹慎,絕不可能留下罪證……那麽他的死呢?他算到了嗎?
沈香又記起方才雪地裏,謝青那一抹無聲的笑。
風雨漸弱,她知道他在說什麽了。
漂亮的郎君對她說:“不要哭。”
都要死了,還惦記她哭不哭嗎?!
混賬夫君!究竟想讓她心疼到什麽地步!
屋外的雨還在下,晶瑩剔透的雨珠順著瓦當滾落,連成一線,人間被一張雨水珠簾織作的網,裹入其中。
訓練有素的鐵甲騎兵騎著戰馬,**,奔向殿宇。
他們奉命,將罪臣謝青帶到皇帝嚴盛麵前。
鄰近謝府的官人們,即使聽到謝府的幹戈也不明白,相公府上出了什麽事。
若是犯罪,官家該下詔命大理寺的人緝拿罪人,可這一切仿佛都是皇苑中的私事。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打探都沒門路,誰敢多嘴就要吃官司排頭。
莫要惹火燒身較好,還是閉嘴吧。
雨水沒能融化厚積的雪,遍地都是碎冰渣子,稍有不慎便會跌跤。
謝青也是個能耐人,膝骨受了這樣重的傷,竟還能一步步穩穩當當地走。他像沒有痛覺的怪物,麵上一如既往噙著令人膽戰心驚的笑。
血跡拖延很長,一路蜿蜒崎嶇。隨著他的血色衣袍入門,殿內也彌漫開一層腥氣。
入殿之前,謝青的手腳俱被戴上了鐵鐐銬,內侍們也搜過他身,確認凶徒沒留下任何行刺之物,這才允許他覲見皇帝。
嚴盛袞冕加身,九五之尊,端坐上座。
因他是王,世間萬物,都得對他俯首稱臣。
然而謝青沒跪。
嚴盛是看著他受了膝傷,還能妥帖地走進屋裏。
雪色與雨色間,一道紅影拖著鐐銬,踉踉蹌蹌地行來。
謝青究竟是邪神還是惡鬼,自紅蓮業火的地獄中爬出,還能這樣處事不驚?
郎君長身玉立,靜靜站在海棠花紋鋪地上。他凝望君王,輕輕彎唇,笑如大慈大悲的佛陀,觸目驚心。
嚴盛被他的笑鎮住,忽感一陣毛骨悚然。
君王怎能露怯?他不怕謝青。
隻是他久居宮中,第一次見到這樣駭人的情形,一時心間五味雜陳。
這是謝安平的孩子,謝家養出的驍勇善戰、臥薪嚐膽十餘年隻為了複仇的好兒郎。
嚴盛莫名騰升起一團妒意,他澎湃的心緒與十多年前的夜晚重合。
他畏懼謝安平會領兵攻入京城,奪去皇權。
嚴盛不止怕謝安平,他也妒謝安平。如今,他又妒恨起謝安平的兒子來。
謝家能養出這樣厲害的孩子,偏偏他的兒郎,一個個都被謝青壓製一頭,甚至喪命他手。
丟人。
嚴盛緘默不語。
他也不必說什麽冠冕堂皇的話,彼此心知肚明。
謝青笑了聲:“你沒辦法當眾處置我對嗎?若你有罪證,便會當眾下詔定我的罪。您要保三皇子,而我達成了三皇子的夙願,真的將他扶上了帝座。”
“住口!”嚴盛怒斥。
謝青在愚弄天家!他揭開三郎君嚴謹是何等心狠手辣的逆子,可嚴盛舍不得舍棄骨肉,還是要重用這個窩囊廢。
天家,真有意思。
謝青笑得更深了。
他道:“我給您下跪,您放過我的妻子與祖母,好嗎?畢竟,您也不想謝家的事鬧大,對嗎?這樣掩人耳目來刺殺,您也走投無路了呢……”
嚴盛被他看穿了。
若是死個謝青也就罷了。
皇帝對外還能謊稱謝青辦皇差出了意外,喪命於京郊。官家派出府兵前往謝府,乃是特地告慰武將門庭的謝家,教女眷們安心的。
可謝家要是滿門被滅,又有官家府兵出入家宅,坊間百姓與諫臣們一思忖,難保傳出什麽風言風語。
即便要殺謝家家眷,也不該是眼下。
他要江山維.穩,不能輕舉妄動。
當務之急是哄勸謝青早登極樂。
他作為君王,謊撒得多了,不過騙謝青幾句,便能守住社稷河山,又有何不可?
思及至此,嚴盛歎息:“念你一片親善家人之心,朕就允你庇護家人。好,謝家家眷可免於一死。”
“罪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今日離府匆忙,不曾與家妻道別。還望官家體恤,容我同家妻小敘幾句貼己話……若官家不放心,亦可由她遞上毒酒,親自送罪臣一程。”謝青溫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臣沒有旁的心思,還望官家念舊情,看在罪臣還算做過幾件為民解憂之事的份上,給謝某一個恩典。”
嚴盛不語。
謝青莞爾:“否則,狗急了還跳牆呢,官家想要謝某老老實實自縊或服毒,怕是有些難度。”
嚴盛忖度一番,想到謝家能庇護謝青的殺手,均死於府兵的刀劍之下。
謝青欲顛覆皇權,不過螳臂當車。
他自知窮途末路,才會放下手中刃,盡早束手就擒。
嚴盛不願同謝青拉扯,免得節外生枝。隻要他願意死,嚴盛便滿足他的心願。
反正這些謝家家眷也活不了多久了。
讓她們眼睜睜看著亂臣賊子慘死才好,這般……嚴盛心裏才快意。
“好。”
嚴盛應允,謝青也如釋重負。
幸好君主爽快,否則他還得鬧騰好些時候,才能逼嚴盛,放沈香見他。
還能再看到小香啊……郎君心情真好,到時候見麵,要說點什麽呢?
另一邊,深夜的謝府,鬼氣森森。
內侍省的太監連夜趕來府上。
他們推出沈香,要帶她見謝青。
“大監稍待片刻,我去換一身衣裳。”
沈香眼疾手快,塞了個裝滿銀錢的荷包給太監,沒有給太監拒絕的餘地。
張福貴正要拒絕,就聽沈香低喃一句:“您當年求夫君拉劉大監下馬的事,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張福貴清了清嗓子,渾身不自在。
他於袖籠裏,小心翼翼掂了掂錢袋子的重量,不言不語,默許沈香耽擱一程子功夫。
張福貴:“快去快回。”
沈香知道,念在這一份舊情上,張福貴會想法子為她爭出一點時間。
謝青沒吃飯呢,她要給他備一點小食。
於是,沈香足下利索地踏入後宅,命廚娘生灶做飯,自個兒則去梳洗更衣。
雖然不合規矩,但有大監張福貴作保,無人敢多說什麽。
謝府做好的飯菜,大監都要命人試毒查驗,確認無礙,才能允許沈香帶給謝青。
斷頭飯由謝家自個兒備好了,還省去了掖庭裏的麻煩。
待沈香拎著餐盒入牢獄,張福貴忽然喊住了她:“謝夫人稍待。”
他遞給她一杯酒,道:“這酒,您端給罪臣喝。咱家囑咐人下足了量,謝公子……不會痛苦的。”
“為、為什麽?”沈香難以置信地望著小小一隻酒盞。
她還以為萬事都有周旋的餘地,怎料夜裏等她的,竟是陰陽相隔!
要她眼睜睜看著謝青死嗎?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張福貴卻道:“唉,謝夫人。若您不端酒給謝公子,也會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現在去,還能有一刻鍾同謝公子說說話。”
聞言,沈香瞪大一雙杏眼,她近日真的好愛哭。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眶裏滑落,剛換上的桃紅花卉滿繡襖裙也被她濡濕了,狼狽不堪。
她不能拒絕,她要見夫君。
於是,沈香僵硬地舉著酒杯,動作生硬,如同牽絲傀儡。
嚴盛吩咐過了,這杯毒酒,務必要謝夫人親手端去喂謝青。他們這些太監得在旁看著,不許出任何差池。
今晚,謝青必死無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樣能讓謝青痛徹心腑。
沈香的手在戰栗,掌心也發汗。她指尖濕濡,險些令酒盞打滑。
倘若這樣落了地倒也好了,但沈香知道,喝不完這一杯,還會有下一杯。
謝青逃不出這個牢籠,千軍萬馬等著他。
再厲害的凶神悍將,今日也難逃一死。
況且,府上還有謝老夫人。
奴仆們寸步不移地守著謝老夫人,生怕君王反悔,對老者痛下殺手。
沒有人能搭救謝青。
就連謝青也放棄了自己。
他受製於人,插翅難逃。
當初謝安平和塔娜也是顧慮家人的安危,這才心甘情願赴死的嗎?
如今,輪到他們的兒子了。
為何蒼天總這般無眼?誠如謝青所說的,神佛並不憐憫世人。
陰森可怖的牢獄,到處都是催人作嘔的血腥味。鐵窗透入月光,銀白色的光瀑落了滿地,寂靜又淒清。
原來石階一直這樣冷,月色比霜雪還要凍人。
她看到謝青了。
牢籠裏的身影,一如既往熟悉。
她想先哄夫君吃飯,於是沈香把酒杯放置在一側。
太監見狀,張嘴便嗬斥:“官家的禦酒,您可得捧好了!”
沈香如今不是什麽要臉麵的名門淑女了,她隻是一個想庇護夫君的可憐小娘子。她全無體麵,也無需顏麵,凶神惡煞地嗬斥過去:“我也得了官家的令,可與夫君飲酒前小敘一刻!你又算哪門子的醃臢東西,敢違抗聖命!”
“好利的一張嘴!”
太監正要發作,張福貴卻難得保了沈香一回,他拉了拉手下人的衣袖,勸慰:“算了,隻一刻鍾罷了。”
想了想,再爭也晦氣,小太監被上峰告誡一回,立馬作罷,任沈香步入牢門,同謝青相見。
謝青瘦了好多,許是近日沒有食欲,又不吃飯,還受傷放了血,本該合身的衫袍放寬了許多。她捏了一下他的臂骨,骨相嶙峋,似是隻裹了一層白皙肉皮。
他的衣袍底下都是血,膝上的箭傷處理了嗎?還疼嗎?
沈香碰了他,郎君緩慢回頭,濃密的睫羽微顫,仍在怔忪。接著,他緩慢勾唇,露出一個歡喜的笑:“小香。”
他一如既往貌美俊逸,再落拓,他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閑心曬月光。
沈香望著熟稔的眉眼,忍住想要撲入謝青懷抱的衝動。
他還沒有吃飯。
她很久以前就答應過的,要好好哄他用膳。
隻是眼淚忍不住要充盈眼眶,沈香咬住下唇,渾身都在發抖。
食盒落地,沈香從中擺出很多菜:“這是金玉羹,用山藥片和生栗子燉煮的,很軟爛,應該合您的脾胃;這是鯽魚粥,我熬了好久,魚刺也剔除了,您吃著應該會很爽口……”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與羹湯逐一擺在地上,牢獄裏清苦至此,竟連一張方桌都不留。
怎能、怎能這樣折-辱她的夫君。
謝青看了一眼菜肴,輕輕笑了聲:“我還當小香會帶紅糖燉蛋,你擅長的進補羹湯,似乎隻有那一道。”
他在說笑,他還記得沈香每次要給他滋補身體,送上的隻有那一盅黑蔗糖燉蛋。
沈香並沒有配合他笑,越聽這話,她的眼淚越是忍不住往下落:“為什麽您還能說笑話……這種時候,為什麽您還能笑啊。”
謝青抬起指節,擦去她的淚:“因為不想讓小香擔心。”
所以他能說會道,殺人的時候還換了紅衣。
但是他做得不夠好,還是讓沈香哭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許諾過,隻在羅帳中騙她哭的。
他這個夫君,當得真不稱職。
“您別笑了。”
沈香心疼到難以附加,鼻腔酸澀,綿綿密密的針刺紮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生了火氣,拔高了聲音:“您不要再笑了!”
謝青被沈香一吼,倏忽怔住,笑容淡了不少。
他對小妻子道歉:“對不起。”
沈香喪了氣,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滾入羹湯裏。
她攪動湯勺,想要撈出眼淚,可是她做不到。
為何她什麽都做不到?為何事事不如她的願?
沈香到底有什麽用……她是廢物。
她好想救出謝青,好想以一當百,殺出重圍。
正如夫君那日立於屍山之上,形同修羅惡鬼,庇護她一樣。
沈香端起魚羹,勺子喂上謝青的唇,哽咽:“您吃一點吧?”
“好。”
謝青乖巧咽下一勺魚羹。
他伸出手,修長的五指落到沈香的發頂,揉了揉她烏黑的發髻。
生死關頭,他還在安慰她。
他一直都在哄她:“不要哭。”
為什麽夫君總要對她這樣好?她明明是……過來拿走他的命啊。
沈香的眼睛又泛起了水霧,視線模糊,她都要看不清眼前俊俏的郎君了。
好在謝青會配合她,他一口一口咽下魚羹,教她寬心。
沈香想,這一刻還能看到活生生的夫君,真好啊。
一碗魚羹終於磨磨蹭蹭吃完了。
沈香該喂謝青毒酒的,但她拖拖遝遝,不肯去拿。
沈香握住了謝青的手,輕聲說:“您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好嗎?您那樣厲害,本事通天,不可能會死的,對嗎?”
謝青凝望小妻子哀求的眉眼,心髒仿佛被利刃刺中、剖開,鮮血淋漓。他多想給她一個好的答案,多想止住沈香的眼淚。
但他做不到。
“對不起,小香。”謝青歎了一口氣。
他真的做錯了,他不該起了俗世的欲念,蓄意招惹她。
小香應該快樂,而不是為他哭泣。他作惡多端,罪該萬死,但沈香很無辜。
沈香的心如墜冰窟,一下子涼了。
她知道,她和謝青都是芸芸眾生,他們命如草芥,無法逆天改命。
他的死期到了。
張福貴還有公差在身,不敢再教沈香耽擱。
他親自上前,把毒酒遞到沈香手裏:“您請吧。”
沈香捏著酒盞,半天不動。
見狀,謝青啞然失笑。
他和她爭奪這杯酒,沈香死死不肯鬆手。
“小香,把酒給我。”謝青無奈地勸。
沈香含著淚,固執地拒絕:“我不。”
“小香該明白的,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沈香不傻,知道謝青不該說得再深了。
謝青如敢拒絕毒酒,執意纏鬥,那麽謝老夫人一定會死,就連沈香也會喪命於此。他為救家人,隻能赴死。謝家可悲,好似一生都是屈死的命運。
而救親人,還是見死不救,這個決定不該沈香來做。
謝青選擇飲下毒酒。
他違背了小妻子的意思,卻笑得很燦爛。
沈香記起,謝青不會哭,所以隻能笑。
他現在……哭得很凶嗎?
“喝了這酒,您會死的啊。”
沈香想要告誡夫君,可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酒盞落地。
頃刻間,謝青累極了,也輕輕靠倒在地。
張福貴沒有騙人,藥量果然很足,藥效發作了,謝青會走得很快,不會那麽痛苦。
血染了謝青的衣袂,暈出朵朵紅梅。
他連坐姿都沒有力氣維持了。
沈香記得謝青說過,他很愛紅色,所以每每起了欲心,都要著一襲紅衣。
那他愛自己的血色嗎?現在的謝青很痛苦吧?
沈香終於回過神了,她彎腰,緊緊抱住謝青。
沈香終於明白,那晚,謝青為什麽要抱她這樣緊。
因為他不想放手啊,他不甘心啊。
沈香也不甘心啊,她不想謝青離她而去!
沈香扶著謝青的頭,任由他靠在自己膝上。今日沒有穿厚衣,也不知謝青枕得舒適麽?
沈香收住眼淚,幫謝青整理鬢角的烏發,親吻他滿是熱汗的額角。
她不能吻他的唇,謝青不願喂她毒.藥,他會生氣的。
太監們知道謝青死了,鬆一口氣,傳了宦官去給皇帝嚴盛報信兒。
“我一直沒同夫君說,您長得可好了。鼻梁挺秀,鳳眸瀲灩,唇廓朱赤,都是可入畫的樣貌。我怕誇多了您,更助長您的氣焰,更要作怪,這才收斂了不少。”她低頭,於謝青微顫的眼睫間落下一吻,“您不要閉眼好嗎?您要是死了,我可怎麽辦呢?”
“我還想和您去鄉下吃社飯,還想和您再過一次中秋。”
“再過幾個月石榴和葡萄都快成熟了,我給您碾果子汁喝好嗎?”
“您許諾我那麽多事,要帶我看紅楓,要帶我嚐自家釀的青梅酒,還要帶我上香山觀星的……您不能言而無信。”
“夫君,您堅持一下,好嗎?”
沈香自己也知道,她太貪心了。
堅持下來又有什麽用?嚴盛等的就是謝青的死。為了勳臣的顏麵,他贈了毒酒,保住了她們這些家眷的命。
謝家不能全死絕了,那樣太難看了,也會遭人疑心。
皇帝場麵上的花活兒是做足了,可騰起的殺心卻下不去。
謝青,一定會死的。
沈香的眼睛都要哭疼了。
她原來也有這麽多的眼淚,落入謝青的眼眸裏,順著他的眼角往下淌。
謝青借了沈香的眼淚,哭了一回。
謝青被小妻子晃得難受,他勉力抻起手,小心擦拭沈香的淚痕。
“小香說的,殺人要有緣有故,所以我沒對善人動過手。惡人麽,殺得太多了。今日要死了啊,恩怨兩消……”他斷斷續續地說話,極要臉的郎君,今日竟口齒這樣不清晰,“小香,如此一來,我算不算做回了一個世俗裏的好人。”
沈香失聲痛哭:“您是啊,您一直是啊!”
“那我也就……成了小香喜歡的樣子。”
他唇瓣微顫,想抿唇一笑,可羞赧的表情做不出來,隻能任由血順著他的唇峰往下流淌。
謝青一直沒忘記,她勸他從善。
她想他改邪歸正,普度眾生。
謝青做到了。
前塵的殺業,他也以命去償還了。
即便沈香並沒有執意要改他的秉性,小妻子總是很寵愛他……
沈香實在不懂:“您做錯了什麽啊?!為何要這樣待您啊?!”
“小香,我舍不得你。”
謝青明明都要死了,卻還是強撐起身子,靠近了沈香。
“那我求您活下來,好嗎?”
她喜歡夫君的親昵,所以沈香也湊近了謝青。
在外人看來,謝青仿佛在彌留之際吻她,但沈香知道,他附耳,對她說的話是——“子時,有內應。你與祖母,記得走。”
沈香駭然!
她怎麽都沒想到,就連謝青的死,也是他自己做的局。
他早料到君主不仁,會以他的血肉之軀傷謝家的心,故而他將計就計,為他們拖延了時間。
謝青不信嚴盛,所以為了庇護沈香和祖母,他藏下小舟等人作為底牌,護家人們出逃。
盡夠了,如今他們安全了。
沈香是謝青的枕邊人,又如何不知道他是什麽心思呢?
若他沒有身陷囹圄,不足以教君王放下戒備心,也無法暗中為沈香的出逃籌謀。
他真的很擅長拋餌料啊,以身為誘餌,吸引住皇帝嚴盛的視線!
他什麽都算到了,唯獨沒有算自己的生路!
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您算無遺策,唯獨辜負我!
“我恨您……恨您啊!”
沈香說著錐心的話,卻抱著謝青不撒手。她埋首於謝青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從蓬勃歸無。
沈香想,就算她今天不來,謝青一定也留有後手,會命白玦或是旁的人告知她計劃。
但他想見她一麵。
見她做什麽呢?讓她親眼看著他死嗎?
謝青太殘忍了,不愧是她深愛的蛇郎君。
“為我再留一留吧,求您不要閉眼。”
謝青悶悶地笑,時至今日,他還是學不會哭。他應該是世上最愚鈍的學生吧。
“對不起,小香,我隻是想再見一見你。”所以,他才讓沈香親自送來毒藥。
“隻不過,每一次,在你麵前,都這樣狼狽。”謝青吞咽著血水,咽喉間那一口氣終是散了,“可能,我就是個怪物吧。”
多謝他的小妻子,肯愛上這樣一隻野性難馴的獸。
謝青想再對沈香說——“我愛你。”
但他怕,她太留戀他,往後的日子不好過。
本來學不會放手的,他想要什麽東西,便會拚命占有。
但今日,他似乎明白了如何愛一個人。他希望沈香快樂,所以他想她忘了夫君。
“小香……忘了我。”
這樣,他死後才能瞑目。
他受盡沈香的恩寵,此生沒什麽遺憾。如今,也是時候,該把沈香還給人間了。
“謝青!夫君!”
沈香起了一身的雞皮栗子,她眼睜睜看謝青的手落下,看他停止了呼吸,沒了心跳。
謝青的魂魄應該散盡了,他忍心舍下她了。
沈香瘋了,魔怔似的高喊:“您不是怪物,您是我的夫君!!”
“謝青!你是我夫君!”
“如入輪回,請來找我!”
“謝青啊,請您來找我!來找我!”
沈香拚盡全力也沒能留住謝青,這個人間,再沒有她的夫君了。
她不甘心,死死抱住謝青不放手。他是她的,死了也是!
“我帶您回家。”她費勁兒拖起他的身體,想帶謝青回家,“我給您蓋厚厚的被褥,教您的身子暖和起來,好嗎?”
“您要怎樣作亂,我都允您好嗎?”
“我真的不讓謝金上榻了。我不寵它,隻寵您好嗎?”
“您其實很怕冷吧?我們上馬車,不要踏雪回去了。”
“夫君,你醒醒呀,我帶你回家了……”
這一幕太催人心腸,侍從們於心不忍,但為了項上人頭,還是要來阻攔。
這是聖命,他們不會讓謝青歸巢。
亂臣賊子,死後注定不得安息。
沈香今日全無體麵,發髻散了,衣裳破了,頭釵亂了。
她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連夫君的屍身都不能保全。
“您不是瘋子啊,您是我的夫君啊……”
她被人拉開了手,指甲都斷了,指尖全是血。
沈香眼睜睜看著謝青的屍首被太監們拖走,他們要對謝青做什麽?!連妻子都不能為丈夫收殮屍身嗎?!怎能這樣!
沈香該明白的。
謝青不能回謝家,他是死於一場意外,又怎能被謝家人找到呢?
謝青啊,可能棄屍荒野,可能挫骨揚灰。
沈香又想,她的夫君那樣傲慢,死後變成孤魂野鬼也不願低頭問路。
會不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想為他點一盞招魂的燈啊,一如洪荒那日,她喚回他的魂魄。
沈香希望謝青,死後也能入她的夢,她還想再見到夫君啊。
沈香眼睜睜看著謝青不見蹤跡,她被人拉著上了馬車。
“夫君!”
馬車軋路,駛向謝府。
碧落黃泉,她和謝青陰陽相隔,真的永世見不到麵了。
她沒有夫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