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紙活

賞南知道有人跟在自己身後,14在小紙片人一落地就提醒了他。

茫茫黑夜,幸福小區破爛老舊,拆遷的文件已經下來了,估計過幾年,這片都要拆掉重建納進新商場規劃。

上邊的人想著這裏反正是要拆的,加上被劃進拆遷的區域不允許再搞新建設,所以這片地方的路燈壞了,都沒人修。

好的一盞,壞的兩盞,不好不壞的再一盞。

風從路麵無遮無擋掃過來,賞南戴上麵包服的帽子,長密的睫毛上都凝聚了一層極細小朦朦朧朧的水珠,他有些看不清路了。

“你不要把我體溫加得太高。”賞南感覺自己的後背都悶出了一層汗。

[14:……好的南南。]

體溫慢慢降下去,賞南雙手插在兜裏,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自己身後。

賞南回頭的太突然,跟在他身後的小紙片人完全沒料到,嚇得嘰裏哇啦叫了幾聲,站定在原地,它小聲說:“我是來送你回家的。”

它聲音木木呆呆的,音量也小小的,哪怕剛剛被嚇得嘰裏哇啦叫,聽起來也像是蟋蟀鳴叫,低分貝的尖叫,聽著不嚇人,還有點可愛。

賞南覺得它好玩,轉過身,蹲下來,指著自己鼻尖問它,“我是誰?”

小紙片人指了指自己後背,“我後麵寫了,你是賞南。”

它是受虞知白指示前來,和之前那隻不一樣,之前那隻的五官甚至都不全,這隻有眼睛有鼻子還有嘴巴。

賞南攔了出租車到家,到家時已經快淩晨一點了,客廳的燈光從落地窗照在院子裏,賞南走在院子裏的石子路上,透過窗戶,對上代麗麗冷漠的眼神。

[14:代麗麗現在情緒不穩定,從以往你的身體和對方相處的經驗數據我可以得出,你今晚百分之九十九會挨揍,需要消痛嗎?]

賞南一點都沒有感到驚訝,他擁有這副身體所有的記憶,他記得,代麗麗在發病時會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雖然哪怕是正常時,她也算不上一位稱職的母親。

“好的。”

[14:但時長隻有十分鍾,南南你現在積分太少了,積分越多,我可以給你的便利才可以更多,你現在的積分隻有一千。]

[14:不過沒關係,如果這個世界可以成功拯救,南南你可以獲得十個億的積分,這些積分除了可以兌換我的眾多功能以外,剩下的,你還可以兌換成你原世界的金幣帶回去使用。]

十分鍾,賞南要在十分鍾內安撫好代麗麗。

賞南打開門,書包還沒放下,鞋還沒來得及放下,一進門,便是一耳光扇在臉上,哪怕痛覺消失,賞南也還是被這突然而至的一耳光打得將頭偏向一側,他整個人被這股力揮得往旁邊倒去,扶住門後,他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看著代麗麗,“母親…..”

雖然沒有了疼痛感,但耳光切切實實落在賞南臉上,賞南膚色白,白得像一片質感極好的牛奶,被張苟咬上一口尚且紅得如血,更何況是這麽重的一耳光,賞南的半張臉迅速洇紅,連左眼的眼白都出現了淡淡的血絲。

代麗麗麵色不改,她將落在臉側的頭發撫到耳後別著,長睡裙裙擺席地,“不是讓你早點回來?現在幾點了?”

“一點。”

“那……”

“母親!”賞南打斷了對方,他的唇微微顫抖,哀傷地看著代麗麗,“您愛過我嗎?”

“就像您愛著父親那樣,您也曾那樣愛我嗎?”賞南哽咽著。

代麗麗的臉突然煞白,她像想起了什麽令人絕望的往事,她看著賞南現在和自己,還有他父親神似的麵孔,少年出落得越發俊秀,可隔著這張臉,她看見了自己抱著尚在繈褓的賞南坐在沙發上,賞南父親天快亮才從公司回來,換了衣服又要走,她不可置信地質問對方是不是把家當旅館,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不看她,也不看賞南。

代麗麗回過神來,她手指動了動,緩慢抬手撫摸著賞南已經微微腫了起來的左臉,喃喃道:“誰會愛一個騙子的後代?騙子的後代,也是騙子。”她嘴角耷拉下來,放下手臂,提著裙擺,嫋嫋婷婷往樓上走去,語氣輕柔,“下不為例。”

賞南看見代麗麗提著裙擺的手在發抖。

[14:南南,疼嗎?]

“不疼。”原身體對代麗麗的愛大過恨,而真正的賞南,對代麗麗的憐憫大過於恨,起碼在現在的賞南的眼裏,代麗麗更像一個受害者。

她看見賞南,就好像看見了他那個騙子父親,以及她痛恨的悲哀愚蠢的過去。

賞南不想將拿捏人的手段用在代麗麗頭上,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是切實存在的人,他無法站在上帝視角,心安理得地去利用他們的弱點。

代麗麗可能厭惡賞家小少爺,可母親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但也沒有辦法,他總不能沒有死在紙人手上,反而被代麗麗打死在這個世界,那也太不可理喻了。

-

快天亮時,賞南睡得正熟,虞知白的小紙片人在賞南門口站崗,保護他,小紙片人是不用睡覺的。

門被什麽東西從外邊用力擠開,小紙片人反應及時,死死抵住門,雙手雙腳都在用力,但門還是被推開了一個很寬的縫隙。

一個腦袋猛地塞進來,木然地盯著小紙片人。

小紙片人渾身僵住,嚇得原地石化,隻能眼睜睜看著紮著滿身銀針、充滿怨氣的紙紮人走進來。

紙紮人麵容清秀,雪白的皮膚和烏黑的發絲足以以假亂真,不知道用什麽東西做的眼珠顏色漆黑,唇塗得血紅。

小紙片人隻是一張單純的小紙片人,沒有什麽太大的作用,它貼在門板上,屏住呼吸,看著這隻怨氣衝天的紙偶走到賞南的床尾,跳上賞南的床,它跳過去的地方,床墊微微凹陷。

紙偶掀開被子從床尾鑽了進去,被子一直在蠕動,到床頭,它從被子裏鑽了出來,然後做出了讓小紙片人匪夷所思的行為——紙偶沒有傷害賞南,而是調整了一個可以靠著賞南的姿勢,將臉頰輕輕貼在了賞南的臉上,睜著眼睛,露出滿意的微笑。

“……”

紙偶靠過來的時候,14剛好進入休眠時間,也正好有時間整理從進入世界起,直到目前為止的一些數據。

它的宿主殊非尋常,溫柔勇敢,聰明卻不賣弄,膽大卻不莽撞,有自己的考量卻不自以為是,14實在是佩服主腦的眼光。

可能,不畏懼,對於怪物來說,也是一種很奇妙的存在。

那隻渾身怨氣的紙偶在賞南醒來之前悄悄離開了,走時狠狠踹了靠在門邊的小紙片人一腳。

小紙片人敢怒不敢言,也不敢動。

“我不陪你去學校了,我自己回家去。”小紙片人站在賞南腳下,薄薄的一張紙,生怕賞南洗臉時把水灑到它身體上。

賞南回房間換準備換校服,他捏著睡衣扣子的手指一頓,低下頭看著那張紙片,“轉過去。”

“啊,我看和主人看也是一樣的。”

賞南露出不解的眼神,小紙片已經背過身,他脫了上衣,套上**的黑色毛衣,從上往下將毛衣套在身上的過程中,頭發被弄得亂糟糟的。

深黑色的毛衣顯白,麵料柔軟,高領攏住長而白的脖頸,衣擺擋住如玉一般纖瘦溫潤的腰身。

他彎腰換掉褲子,穿上一整套校服,去拿書包的時候突然豁然開朗。

賞南:“你做的事情,虞知白都知道?”

小紙片人:“當然知道啦。”

賞南:“你看見的東西,虞知白也都能看見?”

小紙片人:“當然啦!”

賞南沉默半晌,無言地捂著額頭,他昨晚洗澡門沒關嚴實,這隻小紙片就托著腮蹲在門縫外麵看著。

[14:我昨晚提醒過你,問你要不要把門關上,你說不用,它隻是一張紙片而已。]

[14:這些紙人都是靠著虞知白存活,它們在哪裏,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見了什麽人,虞知白當然都能知道。]

“……”賞南一言不發地將書包背到肩上,手指整理了卷進去的領子,才歎了口氣,毫無辦法的語氣,“都是男的,看了就看了。”

14可不這麽認為,在紙活這個世界,紙人可是沒有性別認知的,起碼虞知白沒有。

-

冬日伊始的清晨,草坪被覆上一層淡白色的霜。

屋子裏溫暖如春,玻璃上氤氳著白霧,水珠順著最頂端往下滾。

陰藍的天,客廳裏亮著燈,阿姨已經忙活起來了。

聽見樓上開關門,阿姨忙跑到樓下——賞南伏在欄杆就能看見的地方,她使勁朝賞南使眼色,並不停朝代麗麗房間所在的方向努嘴。

代麗麗房間的門像前兩天早晨賞南所撞見的那樣敞著一條縫。

她坐的位置不變,衣服換了一套黑顏色的真絲睡袍,裙擺及地,上身與下身對折成一個標準的直角。

她赤腳踩在地毯上,膝蓋上放著那天賞南看見的那隻紙人。

銀針一次又一次準確而又緩慢地紮入了紙人的胸口,腹腔,隻不過今天和上次有一處不同,今天的紙人沒有發出“吱呀”的怪叫。

代麗麗不止詛咒了賞南的父親,還正在詛咒了其他的人,隻是賞南不清楚,除了騙子父親,她還能詛咒誰?

身後一陣微風湧過來,門縫被這陣風推得寬了寫,更多的亮光跟著湧進去。

“出門就被撞死。”

“和你媽一樣該死。”

“搶了我的,該死,死!”

代麗麗喃喃自語,聽著平靜,仔細聽,她是咬牙切齒的。

而那隻胸口紮滿銀針的紙人動了動脖子,以一種極緩慢又僵硬的速度把臉轉了小半圈,正麵朝向賞南。

它對賞南揚起微笑,溫和從容。

紙人通體都是雪白的紙色,漆黑的瞳像兩根針一樣朝賞南紮過來,它木然地看著賞南,慢慢拉扯嘴角,嘴角拉扯到了最大的限度,一張臉看起來被撕成了上下兩部分。

賞南手指猛然攥緊書包,指甲掐在了骨節上,疼痛讓他忍住不發出丁點聲音。

有點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像誰。

[14:南南,虞知白在樓下,等你一起去學校,先去學校吧。]

賞南聽見14的聲音,才回過神,他喉嚨像是被人掐了很久,發疼發幹。他轉過身的同時才覺得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手腳冰涼的感覺並不好受。

到底像誰呢?

從下樓到去開門的過程中,賞南一直在疑惑。

阿姨還在廚房,賞南順便就把門開了,虞知白正好站在門口,他露出和代麗麗膝蓋上那隻紙偶相似卻收斂許多的微笑。

“南南,早。”

賞南看著對方嘴角噙出的笑,表情逐漸開始凝固,母親膝蓋上紙人略顯僵硬的臉在一片雪白飛騰的泡沫當中被推擠出來,和眼前虞知白清雋俊秀的麵容慢慢重疊在了一起。

——他知道母親詛咒的人是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紙人:誒,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