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骨吟

香夫人已經做好了晚飯,燒好了壁爐,等兩人等了很久。

看見賞南跟在陸及後邊進來的時候,她歪著頭打量賞南,“天呐,你的臉為什麽這樣紅?這是過敏了嗎?”

賞南的嘴裏還殘留著一股清淡的茶香,腮幫子被陸及捏得發麻,他這一路,努力用手揉臉,才慢慢恢複了對自己肌肉的掌控力。

他雙手揣兜,表情正經,“陸及親的。”

香夫人居然一點震驚都沒有表現出來,她問:“他嘬你臉了?”

“……那倒沒有。”賞南忘了,香夫人也是一個戀愛經驗為0的人,她的所有時間都是在圍著陸紳打轉。

晚餐時間,香夫人對兩人之間的發展情況感到十分好奇,但她又不敢冒犯陸及,那就隻能冒犯賞南了。

“說說嘛說說嘛,”香夫人往賞南的盤子裏已經無意識夾了第三個麵包了,“需要我過幾天去定製婚服嗎?唔,你喜歡哪種的,是西式的還是中式的,中式有好幾種,從六百多年前的到現在的,我都會。”

賞南覺得現在的香夫人,大概就是那時候的陸香。

因為香夫人,這頓晚餐用得無比熱鬧,最後連陸及都聽不下去了,拍了拍賞南的肩膀,逃去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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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上飄起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會有響聲,砸在屋簷上也是劈裏啪啦的,隻不過需要仔細聽。

賞南在院子裏鏟了半片院子的雪粒子捏成了一個十厘米高的雪人給陸及看。

梅眉這幾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去了鎮子上好幾趟。

陸香則在趕製賞南和陸及的婚服,每天都能聽見她跟工廠那邊的設計師吵架,她對版型麵料的要求非常高,賞南覺得她有些太著急了,他和陸及結婚的事情,還早著呢,至少陸及根本沒提。

當天上飄下來的,由雪粒子變成了鵝毛般的雪花時,許久沒有賓客拜訪的陸宅迎來了他的客人。

這日,是周末,賞南在睡懶覺,窗戶關著,窗簾拉著,他隻聽見很微小的說話聲,人還不少,吵鬧了良久才安靜下來。

[14:好像是認識你的人。]

隻不過賞南睡得太沉,沒聽見。

雪在這之前已經下了一天一夜,陸宅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寂寥的白以外,再沒有其他的顏色,早晨一群人踏出的一片淩亂的腳印也很快被覆蓋。

賞南睡醒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他洗漱後換了衣服下樓,想吃東西,但偌大客廳靜悄悄的,壁爐裏的柴薪是昨晚燒了一半後的殘餘——有點奇怪。

他站在客廳裏,看了看院子外麵,外麵早已經是銀裝素裹,去年是沒有這樣大的雪的。

陸及穿著大衣,從一旁的白色長廊裏走過來,他表情看起來比周遭的雪還要冷。

賞南打開門,“你去主屋那邊了?”

陸及帶著一身風雪進來,溫柔的眉眼在今日倍顯淩厲,在他眼中,似乎都能感受到風雪交加,他肩頭的雪在沾到屋內的暖氣時開始融化,他摘下手套,摸著賞南的臉,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餓不餓?”

“還好,就一點,”賞南打量著陸及的臉色和眼神,覺得有點不對勁,他下意識往陸及身後看,“怎麽了?”

賞南盯著陸及看了一會兒,“怎麽了?”

陸及握著賞南的手腕按下來,“帶你見幾個人。”

他話還沒說完,院子外麵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因為天冷,幾隻狗的屋子搬到了它們在室內的房間,所以他們來得十分突然,沒有任何提示。

站在他身前的陸及被一把推開,賞南還沒看清來人,就被一把緊緊抱住,他完全是懵的狀態,耳邊回響的卻是女人的嚎啕大哭。

“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女人的痛哭在屋子裏響徹,讓賞南的耳膜都發疼,她哭了好一陣子,發現懷裏的人毫無反應才慢慢鬆開手,她臉上布滿淚痕,從她的皺紋裏蜿蜒流下,她抓著的肩膀,慢慢彎下腰來,指甲幾乎快要掐進了賞南的肉裏。

站在女人身後的還有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大,二三十來歲,但賞南都不認識。

陸及見賞南疼得在皺眉,將賞南從女人手中拽到自己身邊,女人已經哭得無法正常說話,她身後的女子走上前來,也是眼睛通紅,但還算克製,“你好。”她主動打招呼

陸及拉著賞南,對對方笑了笑,“進來坐。”

門關上,一同回來的陸香麵色不是很好地給一群人倒了茶。

梅眉也在,她看起來心情很好。

梅眉滿臉都寫著欣慰,“不枉我這段時間一直苦苦尋找,動用了許多人力物力,終於找到了賞南的親生母親,小南,快點啊,這是你媽媽,叫人啊。”

坐在賞南對麵的女人還在哭,她和梅眉完全是兩個極端。

梅眉穿著黑色的羊絨打底衫,皮膚和頭發都保養得宜,姿態年輕優雅,而她旁邊的女人,微微佝僂著背,頭發有一半已經白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賞南從梅眉的眼中看出喜悅,她的喜悅和在場李家人的喜悅不同。賞南看得出來,他不蠢,梅眉應該是不喜他在陸及心裏的地位過高,談話那天他就從對方眼底看出抵觸。

否則何必勞心勞力去幫自己找家人,也太莫名其妙了。

不過對眼前的親人,賞南也叫不出口,不熟啊。

陸及在桌子底下捏了捏賞南的手指,同梅眉說道:“請您給他一些接受的時間。”

他話音剛落,坐在賞南斜對麵的青年就拍桌而起,被子裏的茶水都**出來了,他指著陸及的鼻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巴不得把我弟弟扣在這裏,你裝什麽?!”

賞南無言片刻,把自己麵前的茶杯推過去,“扣在這裏,總比死在孤兒院門口要好。”

李西北一怔,他看出賞南的不悅,也知道賞南吃了很多苦,他隻是不喜歡陸家人的行事作風。

這時,他旁邊的李西西開口說話,她望著賞南:“不好意思,我弟弟出言不慎,我替他向你們道歉。”

“我媽是不是嚇到你了?”她看著賞南,“她沒讀過什麽書,除了在老家侍弄幾塊地,就是四處找你,突然見到你,反應有點過激,不好意思。”

李西西大概是來的這幾人唯一還算可以冷靜地對話的人了。

賞南也在對方的解釋以及14的解說當中弄清楚了事情的全貌。

當年,賞南的父親在外麵有了人,要離婚,但賞南的母親不肯離婚,為了報複,也為了轉移他母親的注意力,他父親和外麵那女人一起把賞南偷了出來,丟在了孤兒院。

後麵的一切都按賞南父親的計劃在走,賞南的母親報警,四處打聽,電線杆上貼滿了尋人啟事,她沒有精力再去和賞南父親掰扯感情那點子破事,簽了離婚協議書後,一邊打工養活賞南的大街和二哥,一邊還要找自己的幺子。

他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賞南,所以在接到陸家的電話時,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來之前,他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知道陸家是豪門,但他們家現在也不差,大女兒是醫生,二兒子是律師,再怎麽也養得起一個弟弟了。

賞南聽完後,心裏五味雜陳,他本以為父母都不要他,現在看來,事實並不全然是最開始以為的那樣,起碼眼前的三個人,還是愛著他的,雖然他現在不是很需要。

李西西的手越過桌麵,牽住賞南的手,“小南,你想跟我們走嗎?”她態度親和,賞南不反感。

“我知道,陸先生對你很好,我們都能看得出來,我很感謝他將你養育得如此好,但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個彌補你的機會。”

賞南垂下眼,什麽都沒說,他不知道說什麽,他當然不能走,除非能把陸及一起打包。

賞南的沉默,讓李西西心裏直打鼓,讓李母的眼淚更加洶湧。

陸及靠在椅子上,語氣雖溫和,但也冷淡,“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小南被遺棄十多年是既定的事實,他是無辜的。”

他沉吟了幾秒鍾,聲音變得很低,“給他點時間。”

陸及看起來是在幫李家人說話。

賞南卻一直沒有做聲,無論眼前坐的是什麽人,都無法超過陸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他也做不出來對原身親人不管不顧這種事情。

李西西看著賞南,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她鬆開賞南的手,從包裏掏出一份醫院的病曆單,很厚的一遝,放在桌子上,看向的卻是陸及,“我媽身體不好,找了賞南十幾年,裏子早毀了。您看這樣行不行,讓我們在這裏住幾天,如果需要費用的話,我們可以自負。”

李西北想站起來說話,卻被李西西死死按住。

陸及笑開來,彬彬有禮,“來者是客,我們本應好好招待。更何況,你們是小南的親人。”

賞南看陸及答應得如此之快,毫不懷疑對方其實就在等著李家的人自己一步步降低條件,等到對方退步到一個他可以接受的範圍時,他立馬答應。

李西北在對麵冷笑一聲,對於陸及,他是半點好感都沒有。

李西北今年快三十歲,之前從事律師這個行業好幾年,看見的卷宗經手的案子也不少,陸家背地裏那些汙糟事兒更是多不勝數。光是陸家養孩子跟養機器的方式就讓業界毛骨悚然,雖說那都是陸家前幾任家主在任時發生的,但所有陸家人都沒有例外,憑什麽陸及會例外?

看陸家的發展史,也就第一任的陸紳,是個翩翩君子,幾乎沒有缺點,唯一的缺點就是死得太早。

賞南對李西北也沒有好印象。

他坐在椅子上,抱著香夫人給自己新泡的茶,一言不發。

梅眉站起來,喜笑顏開,可以看出,她今天的心情比往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好,“陸及,我們都離開這兒吧,讓他們一家人單獨聊聊,這麽多年不見,他們一定有很多想要說的話。”

香夫人高興不起來,她現在產生了一種自己的孩子要被搶走的危機感,但梅眉說的話也沒法反駁,她擠出笑容,“我這就去讓人準備客房。”

陸及捏了捏賞南的臉,在賞南錯愕的時候,他站起來,低聲親昵道:“有事叫我。”

親近的人一走,賞南立馬感到有些拘束,他在思考,自己現在怎麽做,顯得比較合情合理。

李母終於她緩過來了,隻是表現得拘謹,看著賞南如今的模樣,她感到既欣慰又酸澀。因為就算換成她親手養大賞南,估計也養不到這般標致,她開口說話,小心翼翼的,“你看,你和你姐姐的眼睛一模一樣。”

是一模一樣,賞南看著李西西,跟照鏡子似的。

一旁的李西北也動了,他從自己的背包裏掏出一本相冊,一個奶瓶,一個撥浪鼓,“都是你的東西,你記不記得?”他殷切的態度和麵對陸及時的態度是兩個極端。

李西西哭著笑,“他那時候才多大,他哪裏記得?”

說罷,李西西推了李西北一把,“你去問問人家,洗手間在哪裏,帶媽去洗把臉。”

“哦。”李西北扶著李母起來,離開了座位。

賞南看出李西西有話要說。

李西西看著眼前眉眼精致的少年,又覺得陌生,又覺得欣慰,她輕聲說:“你別生李西北的氣,他拿到了你在孤兒院的照片,渾身是傷,他把信封丟給先生的時候,砸到了陸先生的臉,我真的很抱歉。”

賞南不可能代陸及接受道歉,還不是本人的道歉,他隻能不說話,抱著茶杯一個勁兒的喝茶。

”你也別生我媽的氣,她不是故意罵梅眉女士的,實在是因為騙子太多了,起先我媽被騙子騙過錢,說找到你了,她一見到梅眉女士就已經向她道歉了。”

“我能看出來,你和陸先生的感情很好,我也知道,你肯定不願意跟我們走,但我還是想試試,所以剛剛多問了些,”李西西笑得很勉強,“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媽發現那個男人出軌,家裏整天打架吵架,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帶著你,你喝水喜歡分幾口咽,不是很愛哭,膽子特別大,不管他們打成什麽樣,你都不哭不鬧......就像你現在這樣。”

賞南有一點動容,不過他不清楚是自己的意識動容還是身體動容。

他把茶杯放下來,歎了口氣,“都過去了。”

“你聽我說完,”李西西笑得很英氣,“媽發現你不見了的時候,都急瘋了,那個男人就趁這個時候纏著讓她簽離婚協議書,她當時沒精力再應付那個男人,就簽了字,那時候的監控都很少,根本找不到你,她住了很久的院,身體越來越不好,尋人啟事在廣告欄裏,貼了撕,貼了撕,後來不讓貼了,說是影響鎮容,她還被請到了街道辦談話。”

“我和李西北,我們都是普通人,他學法,我學醫,我和他一直沒結婚,因為我們都覺得,如果那天,他沒有和同學一起去打遊戲,我沒有忙著準備考試,你就不會被偷偷抱走。”

“起先知道你在陸家,我還覺得被抱走也好,陸家多有錢,去有錢家裏當小少爺,總比和我們擠在老房子住要好,但當梅眉女士寄來了你從小到大的照片的時候,我又不那麽想了,雖然我不太清楚她是以何種途徑弄到那些照片的,但在十五歲以前,你過得和小叫花子差不多。”

“不過,看你現在過得這樣好,我就放心了。”李西西拍了拍賞南的手背。

洗手間內。

李西北用紙巾給李母擦著臉,滿臉不平,“陸及不肯放人,我看出來了。”

李母的手小心地扶著台麵,生怕碰壞了什麽東西,她不想給賞南惹麻煩。所以聽見李西北的話時,她抬手就是一下子打在李西北的腦門上,“不是他,你弟弟早死在孤兒院裏頭了,我們要感謝人家才對,看人家把小南養得多好,白白嫩嫩和小豬崽子一樣。”

“媽!”李西北無語,“小南怎麽能是小豬崽子?”

李母洗完臉出去,這次,她沒有坐自己之前那個位置,而是坐在了賞南旁邊。

她解開衣服的口袋,衣服裏邊被縫了口袋,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從桌底下塞給賞南,“這是這些年我給你攢的錢,密碼我貼在上麵,你以後花錢的地方多,陸家人好,可你自己手裏也得有錢。”

“我們在這裏住不了幾天,很快就會走的,老家的蘿卜要收了,過完年還得準備種玉米……”李母恨不得把一輩子的話都在此刻同賞南說完。

李西北聽了半天,發現李母開始跑題後,忍不住提醒她,“媽,你和小南說這些做什麽,你說重點。”

李母發現自己說了些有的沒的,漲紅著臉,隻是這種紅在她被風吹日曬過的臉上不太明顯,她握著賞南的手腕,好半天,才說出來一句,“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

賞南不嫌棄,14說他以前的專業是動植物學,所以聽見蘿卜玉米,他覺得挺親切的。

李母是個好母親,對原身來說,她做得已經夠多了,這也是在她認知範圍以內可以為自己兒子做的全部事情了。

賞南對真心對自己的人不會冷漠,他點頭說:“好,我會好好讀書的。”

不幸的家庭千千萬,不管怎樣,對方給予自己的這份感情,值得賞南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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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眉沒有離開,她在陸及的書房喝養生茶,她的笑容裏透露出欣慰,“幫小南找到了親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呢。”

“看見他們團聚,我也很為小南感到開心,陸及,你呢?”

陸及瀏覽著陸香放在書桌上的文件,聽見梅眉的話,他嘴角牽動了一下,“母親,我也很為小南感到高興。”

梅眉仔細觀察著陸及的表情,過了片刻,她才道:“陸及,我是你母親,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其實並不開心。”

“我知你親手養了小南三年,可他畢竟已經長大,他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感情好是好事,”梅眉皺著眉頭,“可哪怕是父子,兄弟,彼此之間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陸及用筆尖蘸了墨水,在最後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之後,才合上文件,放到一邊,他看向梅眉,語氣不疾不徐,神態溫和,“我和他不是父子,也不是兄弟。”

他說完後,站起來,走到梅眉對麵坐下,親手給她倒茶,將茶杯放在梅眉麵前的時候,陸及說道:“母親,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梅眉避開陸及烏沉沉的目光,“你說。”

“我希望您能用對待我的配偶的態度去對待小南。”陸及說得懇切,可表情始終平靜,他看起來隻是在通知梅眉。

梅眉的優雅從容不複存在,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我也希望您不要再做類似於幫小南尋親這樣的事情了,不過您能為小南找到真正愛他的親人,我確實感到很高興,“陸及語氣微頓,“隻是您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小南,或者為了我,是嗎?”

“你怎麽敢……”她捂著胸口,臉色發白。

陸及讓她別著急,慢慢說。但梅眉卻覺得對方如此陌生。

在她眼中,陸及的身體不好,一直虛弱,性子柔軟,心也柔軟。可這次回來,她卻隱隱覺得陸及和以前不一樣了,看似和從前並無區別,不同的就是氣色好了些。可溫柔中夾帶的冷漠就仿若凜冬的雪。

唯一能令他表現得跟平時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個孩子,可除了長得俊秀,其他地方沒什麽特別的。

但陸及和他感情就是好,好到眼裏連她這個母親都比不上了,連勸說婚戀這種事情,都要請那個孩子幫忙。

她想著,找到賞南的家人,企望賞南家人能帶著賞南離開。

一開始,一切都按照預想的發展,可當賞南一露出不願意的意思,他家裏人登時就改口了。

這都不要緊,血緣關係天生戰無不勝,隻要相處幾天,賞南自然而然就願意跟家裏人離開了,到那時候,她一定會為賞南準備一份豐富的禮物,送他離開。

隻不過,令她沒想到的是,陸及和賞南之間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實際情況顯然要棘手許多。

“不許,我不許……”梅眉說話都說不利索了。

陸及握住梅眉的手,“您不要害怕,我和小南都會永遠愛您的。”

梅眉:“……”

她離開時臉色不好,客廳裏的人都發現了,走時連門都沒關。

賞南咬著香夫人送過來的餅幹,想道:多半是在陸及那裏找了不痛快。

從門口收回視線,賞南把餅幹推到中間,“你們也吃。”

李西北:“我不吃。”

賞南懶得搭理他。

李西西拿了一塊,順便說:“我這次和醫院請了年假,不過也隻有十幾天,醫院裏很缺人手,我後麵的時間都被預約滿了,所以不會打擾你們太久的。”

“醫生很辛苦。”賞南順著對方的話茬說道。

李西北的手摸了塊餅幹塞進嘴裏,“她是眼科的副主任,而且還是工作狂,她不辛苦誰辛苦?”

“你呢?”賞南挑眉。

“我是無業遊民。”李西北一點慚色都沒有。

李母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他學法,幫人打了場官司,官司贏了,工作丟了,現在都還找不到工作,在送外賣。”

“不是我找不到,是人家不讓我找!”李西北不耐煩地說道,“反正等陪完小南這段時間,我就不在這裏混了,混不下去了。”

賞南若有所思地看著李西北,對方可能就是那種憤世嫉俗的愣頭青,腦子好,但又沒那麽好。

李西北被賞南看得不自在,“你看什麽?”少年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他今天也是洗了頭發洗了澡,換了新衣服來的,胡子也刮了,應該沒什麽值得看的地方。

賞南隨口一說:“看你帥。”

李西北愣了愣,隨即嗤笑一聲,脖子和臉一塊兒變得通紅。

陸及在書房看著這“兄友弟恭”的一幕,輕輕關上門,沒過多久,香夫人麵無表情地走進來,麵無表情地報告,“客房已經安排好了,都在我們這邊。”

陸及聽見後,點了點頭,他點頭過後,發現陸香一直杵在屋子裏沒走,抬起眼,發現對方一臉的陰沉,忍不住笑道:“怎麽了這是?”

“梅眉怎麽這樣?”陸香走到陸及書桌跟前站定,“我去調了這幾天的監控,還有電話記錄,發現就是她在幫小南找家裏人,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損人不利己。”

“幸好這家人也就那個李西北蠢一點,如果找到了一家吸血蟲,那就是真惡心了。”

“她喜歡小南,但是不喜歡我和小南走得太近。”陸及如實告訴了陸香。

陸香大驚,她捂住嘴,“她發現你們的關係了?”

陸及:“本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難怪她走的時候看起來都快暈過去了。”

陸及生下來沒多久,她便和陸蕭離開了老宅,每年寄回來的隻有一封信,她隻會在信中對陸及表達想念,除此之外,就是在陸及摔下馬那一天趕回來過,不過因為晚上還有一場酒宴,她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所以要說母子感情有多深,不見得。

陸香想,應該是陸蕭的去世對梅眉打擊太大了,她隻能將所有感情寄托在陸及身上。

陸香無比清楚陸家人的階級觀念有多深,不論男女。在他們眼裏,一個務農家庭出身的孩子,簡直給陸家提鞋都還差。

可梅眉把賞南家裏人請來這件事情,幹得是真不地道。

“您不怕小南最後跟他們走嗎?”

陸及笑了聲,他目光溫潤,“世界上多幾個人愛小南,於他於我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為何一定要分個高下?”

他說得坦然公正,如果不說接下來那句話的話,會顯得更加坦然公正。

他說:“更何況,我養大的孩子,我清楚他的脾氣。”

不過想到剛剛那一幕,陸及的嘴角不由得壓下來,和別人親密無間,著實讓人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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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西在陸家連一天都沒待到,院長打電話親自讓她回去,有一台手術必須今晚做。

香夫人喜歡李西西,因為她是懸壺濟世的大夫,她已經在準備午餐了,聽見李西西要走,忙道:“好歹吃頓飯啊。”

“不吃了,等著做手術的小姑娘才三歲,這手術隻有我能做,”她著急忙慌的套上外套,從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急匆匆塞給賞南,話也說得急匆匆,“零花錢,我在三院,有空可以來看我,沒空就算了,好好念書。”她好像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風風火火的,跟之前判若兩人。

留下來的隻有李母和李西北,一個坐在賞南左邊,一個坐在賞南右邊,陸及路過的時候,一臉揶揄的笑。

午飯後,賞南被李西北看得死死的,對方甚至檢查了他的功課,為他製定了未來的計劃表,列了個1234567。

“我好歹也是top1的政法大學畢業,你信我的準沒錯。”

“陸及?陸及有錢能給你買個博士學曆,你要嗎?我們要靠自己。”

“不要早戀,騙錢又騙感情。”

因為李西北的幹預,直到晚上十點,賞南都和陸及保持著非常禮貌的社交距離。

晚上睡覺,李西北甚至要在賞南的房間打地鋪。

房間裏有一種很怪異的氛圍,因為賞南和對方不熟,剛認識,而且李西北這個人不太討喜歡。

李西北也沒睡,他睡在地鋪上,因為有暖氣,並不冷,他翹著二郎腿,“我知道,你覺得陸及哪哪都好,是你的救命恩人,連咱媽都覺得他是個好人,但你知不知道,陸家每隔一百年左右,就會死一個二十七歲的人?”

賞南本來已經快睡著了,在聽見這話的時候睡意全跑光了,“什麽?”

“我之前幫人打官司,被告就是陸蕭手底下一個人自己開的借貸公司,我通過一個前輩拿到了瀏覽陸家資料的權限,發現了這件事情,這幾個人,死因各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是二十七歲,”李西北語氣沉沉,“不過我隻是覺得奇怪,沒發現其他關聯的,所以告訴你。陸家的水太深了,你能走就盡量走吧。”

“我知道你很煩我和咱媽,我也煩,”李西北呐呐道,“不管怎麽樣,陸及當哥總比我當哥靠譜。”

李西北後來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麽,賞南沒太注意聽,主要是對方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直接打起了呼嚕。

屋子裏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台吹風機。

[14:你親哥挺聰明的,那資料裏沒有陸及現在的詳細資料,陸及今年剛好二十七歲,不然的話,他應該會注意到。]

[14:話說,你現在還能坦然叫陸及一聲哥嗎?]

陸及給賞南的感覺,和李西北給賞南的感覺,不一樣,完全不能比。

李西北一直在打呼,賞南受不了了,他在地麵找到拖鞋,穿上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剛帶上房門,就對上站在一旁的陸及,對方黑漆漆的目光嚇了賞南一跳,賞南生怕吵醒李西北,他把陸及推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你怎麽還沒睡?”他問陸及。

陸及手裏拎著一盞燈,“剛開完會,你呢?”

“李西北打呼。”

陸及微微蹙眉,“你們睡在一張**?”

賞南靠在牆上,無奈道:“他睡院子裏我也能聽見。”

“走吧,陪我下樓吃點東西。”陸及牽住賞南的手。

一樓的壁爐柴薪快要燃盡了,客廳靜悄悄的,賞南低頭,看著牽著自己的那隻手從潔白瑩潤變成了森森白骨,袖子落在手背上幾條骨骼上,有一種怪異的美感。

“陸及,你是不是不開心?”賞南敏感地察覺到了陸及的變化,不止是白骨的出現,陸及的情緒挺低落的。

對方沒回頭,讓賞南在餐桌邊上坐下後,他去廚房裏拿了兩塊已經拆開過的牛排,生牛排被放在偌大的盤子中央,盤子底部有一層薄薄的紅色**。

陸及取了刀叉,“小南,一起用嗎?”

“不用,你吃就行。”他不吃生肉。

盤子裏的牛排是生的,看起來剛解凍不久。

陸及脊背挺直,姿態優雅,他的指骨穩穩地拿著餐刀,切割生牛排時,絲毫不費力,它隻有手臂是白骨狀態,將牛排喂進嘴裏的時候,像一名來自地獄的完美紳士。

“我沒有生氣,我真的為你感到開心。”

賞南幾乎能想象牙齒咀嚼生肉時候的感受,他牙有點發酸,“謝謝。”

即使知道答案,陸及也仍是想要求證,“小南,如果她們一定要帶你離開,你會跟著他們走嗎?”

“我會經常去看她們。”賞南徐徐說道,“她們很辛苦,她們也是無辜的。”

陸及咀嚼的動作放慢,它笑著,“我知道,你一直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賞南聽著覺得有些怪怪的,怪陰陽怪氣的,他就知道,怪物形態的陸及,看起來再正常,都會有些不正常之處,哪怕它自己說沒有。

“她們是親人,就算我不承認沒見過不認識,她們也還是親人,沒人可以否定這一點,我自己也不行,”賞南伏在桌子上,認真地看著陸及,“可是你不一樣。我喜歡你,陸及,會想要和你擁抱與接吻的喜歡,不是習慣你了的存在。”

陸及看著賞南,微微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既溫柔又怪異,“我也是。”

它放下餐刀,手伸到背後,很清脆的一聲低響,因為餐廳安靜,所以賞南聽得很清楚。

陸及將手裏的東西放在了餐桌中間——一塊白骨。賞南看不出具體是哪個位置,但他知道自己的頭發快要豎起來了,骨頭是能隨便掰下來的嗎?

頭頂的燈昏黃,生牛肉在燈底下散發著健康又新鮮的血紅色,窗外的雪大片大片落下,如同羽毛從空中下落的弧線。

少年的表情有些呆有些懵,但在骷髏眼裏,這是可愛。

陸及抬手用指骨托著下巴,表情溫和縱容,一隻眼眶不再裝有眼睛,而是空洞漆黑的骨骼,拱起的眉骨往下劃出完美的臉部曲線,它做出請的手勢,“小南,發個誓吧,發誓你永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