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紙活
虞知白的手指在賞南口腔攪了一圈才收回,皮膚表麵一層亮晶晶的覆蓋物,它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用紙巾擦掉,擦完後捏著紙團低頭左右看了看,似覺可惜般,抬手那團紙塞進嘴裏。
賞南離他那樣近,看得見對方咀嚼的動作,聞得到縈繞在鼻息的紙漿和淡淡的墨水味,直到虞知白的麵色重新恢複成正常人類的色調,殷紅如血的唇也慢慢褪去成為溫和內斂的粉。
賞南的唇還微微張著,過了半天,他才不可思議道:“你不害怕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嗎?”
一開始,虞知白還想用小紙片人抹掉自己的記憶,現在呢?就這樣有恃無恐?
虞知白將桌子上裁剪好的紙條按在脖子上的傷口處,被它撕開的口子慢慢合攏,最後隻留下一條很細的血線。
賞南沒有自己原世界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所身處的世界有沒有存在這種非人類靈異事件。
按照他現在的震驚程度,不管存在與否,他肯定是沒見過的。
虞知白處理好傷口之後,才慢條斯理回答賞南的問題,“你也可以變成紙人。”
“什麽?”
昏暗光影中,虞知白下頜流暢,五官顯露出一種無害的內斂和溫潤,他伸手握住賞南放在膝蓋上的手,笑容友好,“我可以把你也做成一隻和我差不多的紙人,隻不過外婆現在不做紙人了,她手藝更好,可以把你做得更漂亮。”
虞知白語氣親呢地向賞南描繪著他的想法,他沒有表現出秘密暴露出去的擔憂,他有那麽多小紙人和紙偶,賞南做什麽說什麽,他都知道。
賞南垂下眼,“我不會說出去的。”怪物不僅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危險的,對接近怪物的賞南而言,更危險。
外麵,虞小羽正趴在門上偷聽,聽見房間裏快要出來的動靜,她又躡手躡腳走到原本的位置站定。
她旁邊這個看不見也開不了口,可是能聽見。
能聽見就夠了,虞小羽可以說給他聽。
“我還是頭一次見小白這麽喜歡一個人。”
“你看,我眼睛都是它隨便點的,兩隻手的大小也不一樣,嗯…..不過你更加慘一點,都一年了,你還是這個樣子,它估計都把你忘了,它現在眼裏隻有那個漂亮得要死的人類。”
賞南和虞知白一起從房間裏出來,陽光照進客廳,落在賞南臉上金燦燦的一層光,在太陽底下,他露出來的皮膚近乎半透明,柔順烏黑的發絲,唇是均勻濕潤的桃色,整個人看起來都溫柔又通透。
虞小羽的眼珠子忍不住轉向賞南在的方向。
“你休息吧,我回學校了,”賞南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道,“回了學校之後我會幫你向張老師請假的,你受了傷,不休息的話…別人會起疑心的。”
虞知白站在賞南身後,背著光,臉和身前都泡在陰影裏。
賞南扭開了門把手,樓道裏的冷風灌進來,陳舊牆壁上麵布滿斑駁,他回過頭,看著狹小擁擠卻幹淨整潔的客廳,有幾塊地磚裂了縫,老花布料的沙發,電視機上蓋著防塵布,一張深色方桌上放著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
“那是誰?”賞南問道。
女人長發,一半在腦後,一半柔順的披散在肩頭,笑得很溫柔,和虞知白有幾分相像。
是紅石隧道那個將小紙片人拾起來的紅裙女人。
“我的母親,虞舍。”虞知白朝香案桌的方向看了一眼。
桌子上擺著水果,可以看出來是新鮮的,香爐裏插了幾支煙,卻沒有點燃,僅僅隻是插在爐子裏。
[14:虞舍不肯走,香點不燃,虞知白沒放下。]
“她真漂亮。”賞南由衷讚賞。
虞知白翹起嘴角,“謝謝,她要是知道自己被誇漂亮,一定會很高興的。”
賞南莫名想起了那張車禍現場的照片,玻璃豎著插進虞知白的眼睛,血液順著太陽穴流到頭發裏,流到地上,女人死死瞪大眼睛,看見自己和自己年僅八歲的孩子倒在血泊當中。
她漂亮,但漂亮不是錯,更不是罪。
從她彎腰去撿小紙片人的樣子,賞南想,她應該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過世了,活在世上的,是紙人虞知白。
“虞知白,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賞南朝虞知白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眸子明亮澄澈,氣質幹淨溫軟得和這個貧民窟一樣的破地方格格不入,他玻璃一樣澄淨的眼珠裏映出站在陰影裏的少年清晰的輪廓。
它仿佛和這個糟糕的環境融為了一體,視線追尋到賞南臉上,賞南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些之前沒有出現過的情緒——有些觸動,有些探究,有些依戀,但多一些的是貪婪。
紙人露出了之前在房間裏,將手指伸進賞南口中時候的眼神。
賞南後背一涼,他朝虞知白揮揮手,“拜拜,過幾天再見。”
虞知白一直看到落荒而逃的賞南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連門都忘了關上。
虞小羽跑過去將門帶上,轉身又追到陽台上,在太陽底下,她圓盤圓臉,眼巴巴地等到了賞南從樓道裏走出來。
“人類都這麽好看嗎?”虞小羽能接觸到的除了虞知白就是外婆,外婆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睡覺,虞知白也不算人。
虞小羽隻是紙的衍生品,她和虞知白不一樣,虞知白是外婆的心頭血和他自己的心頭血紮成的,而虞小羽,她要是沾了水,就會直接被泡軟,最後融化。
虞知白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毛毯重新改蓋到了虞婆子的腿上,“人類都很醜,他是唯一好看的。”
“哇~”虞小羽很捧場。
虞婆子在這時候慢慢騰騰睜開了眼睛,她當時為了救虞知白,讓他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違背了行業內一些死命堅守的行規,遭到反噬,“我活不了幾天了。”
虞知白坐在她身邊,看著遠處市中心的高樓在太陽底下仿佛戳穿了淡藍色的天幕,聽見虞婆子的喃喃自語,虞知白看向她,“需要我把您做成紙人嗎?”
“……”
“把我送回老家,讓我的墳和你媽媽的墳挨在一起。”虞婆子已經習慣了虞知白的說話方式,在前好幾年,她就不願意和虞知白再交流了,留在虞知白身上最後的屬於人類的特質早就消失,他的邏輯,他的思維,他的觀點,他的一切,都和人類再無關。
它是紙人虞知白,不是她的孫子虞知白。
虞婆子說完後,慢悠悠閉上眼睛,呼吸沉重又悠長,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加重了這件屋子裏的沉悶與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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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好幾天,賞南都沒看見虞知白,家裏的小紙片人也沒動靜,靜靜地躺在桌麵上,看起來僅僅隻是一張人形紙片而已。
[14:雖然它沒有痛覺,傷口又好修複,但估計還是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虞知白的桌子已經被賞南擦幹淨了,連被墨水弄髒的習題冊,賞南都給他重新買了幾套。
張滬從前麵扭過頭,“賞南,明天周日了,你問問虞知白好點兒沒,他還參加我的生日會嗎?”
“哦,好。”賞南打開聯係人列表,從頭看到尾,都沒看見虞知白的聯係方式,才恍然想起,他因為追求虞知白被拒絕,惱羞成怒地刪掉了虞知白的聯係方式。
賞南隻能重新去把人加回來,可惜一直沒通過申請。
張滬:“他要是來不來你自己來也成,反正我們也離得不遠。”
張滬:“我讓我家司機來接你。”
張滬他爸比較有生意頭腦,拆遷款不多,一收到款項,他就各種塞錢找人,將張滬送進了這所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少爺小姐的貴族私立,第二件事情便是卯足了勁兒用剩下的錢去做生意,如今也略掙了些家底,不算富足,但溫飽有餘。
除了任務,賞南沒想在這個世界裏的其他人身上浪費太多的精力,但既然是已經答應了,賞南還是在網上正式地給張滬買了禮物——一根純羊毛圍巾。專櫃配送,晚上就能到家。
賞南本來以為第二天會是一個好天氣,起碼老天應該給壽星一點麵子。
但翌日賞南從**醒來看見外麵的蒙蒙細雨時,賞南就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了。
他從**坐起來,看見那隻死氣沉沉好幾天的小紙片人坐在桌沿邊上正歪頭看著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賞南麵露喜色,“虞知白好了?”
小紙片人聳肩:“誰知道呢?”
“……”
起床之前,賞南看了眼手機,好友申請仍舊沒有通過。
算了,直接去虞知白家裏看看
賞南迅速洗漱換了衣服之後急匆匆下樓,他背了隻米白色的帆布包,藏青色牛角扣大衣,阿姨見了他,喲了聲,“不是說最討厭白色書包了嗎?”
賞南走到餐桌跟前坐下,拿了片麵包坐下,“我現在覺得還挺好看的。”
代麗麗的位置空著,賞南漫不經心瞥了眼,“母親呢?”
“夫人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和幾個閨蜜約好了打麻將。”阿姨答道。
賞南把麵包邊留在盤子裏,想到代麗麗房間裏用來詛咒虞知白的紙紮人,她甚至還給它點了眼睛,如果沒有眼睛,虞知白不一定能知道代麗麗在詛咒他。
他一開始本想和代麗麗談談,後來又覺得沒用,代麗麗生了病,思維已經病態化,反正虞知白也不計較,隨她去吧,她開心就好,本來她這一生,一直都是受害者的角色。
“我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飯,朋友過生日。”賞南拎著書包站起來,對阿姨說道。
今天李厚德也休息,賞南需要自己打車去幸福小區。
微雨蒙蒙,賞南把大衣扣子都扣上,和司機報了地址,靠在椅背上發呆。
他在想虞知白,他現在想的最多的就是虞知白。
怎麽讓虞知白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是充滿愛意的,賞南覺得很難,因為如果換成是他,遭遇了虞知白所遭遇的,估計也會對這個世界大失所望。
[14:它已經對你產生了愛意值了啊,雖然隻有5,但在發生後我在數據庫當中搜索了,也詢問了同事,發生這種既定規則外的情況,幾率非常小。]
[14:南南加把力,讓它愛上你,愛得無法自拔,感覺好像要比漫無目的地去拯救要容易點。]
賞南把小半張臉都藏在衣領裏,神色瞧著有些倦意,“說不定它這是對朋友的愛,你說的,不能用人類邏輯去解釋怪物行為。”
[1:南南……我麵板顯示的愛意值就是你們人類通常所說的,愛情。所以不可能是理解有誤的,我的數據不可能出錯。]
14說完很久以後,沒等到賞南的回答,它的宿主不想聽,並且已經閉著眼睛開始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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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開了足足快一個小時才到幸福小區,離了開了空調的暖和車內,賞南用傘擋著毛毛細雨,整個人都被風給吹清醒了。
樓下的鐵門是開著的,賞南按照前幾天來時的記憶找到六樓,敲了敲門。
在門口等了會兒,門背後才傳來擰動的聲音,“哢噠”鎖開了,門跟著也拉開了,一張圓圓的大臉出現在賞南視野內。
虞小羽放大不了瞳孔,她呆呆地看著賞南,賞南也看著她。
虞小羽正在試著自己上妝,想把眼睛畫得大一點,臉上的胭脂再紅一些,整張臉已經成了調色盤,以白紙為底色,在天光昏暗的樓道中,若不是賞南,換成其他任何人,都會在這一瞬間心髒驟停。
“啊!!!!”虞小羽尖銳高亢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樓道。
賞南忍不住皺眉,他倒沒覺得多驚悚,因為他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被掉了眼球的虞知白嚇過了。
而賞南隻是微微有些驚訝,擺在客廳的紙人居然是會動的。
身份暴露,虞小羽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她學著人類的樣子企圖正常一點,將短褂用力往下拉了拉,沒想到用力過猛,直接撕爛了一大塊紙下來,露出白紙紮的肚皮。
但賞南是客人,她穿著被自己扯爛的短褂,端著一杯熱水放在賞南麵前的茶幾上。
“謝謝,虞知白呢?”賞南坐在沙發上,裝作沒看見虞小羽的尷尬。
“它在睡覺,它睡覺的時候,不許我們叫它。”吵到虞知白睡覺,會被撕碎的。
賞南放下書包,“我去看看吧。”
虞小羽幫賞南把虞知白臥室的門打開了。
虞知白的房間本來就昏暗,在這樣的天氣下,更是很難視物,賞南連尋找虞知白的臉都用了好一會兒。
房間裏空氣幹燥,隔音不好,淅瀝雨聲清晰入耳。
床擺在靠牆的位置,賞南走過去在床沿坐下。躺在**的虞知白連呼吸都沒有,閉著眼睛,慘白的臉,唇是暗色調的紅。看了虞知白一會兒,便伸手去抓它的臉。
虞小羽在看見賞南伸手去捏虞知白的臉的時候,一臉驚恐地把門關上了。
虞知白撕碎紙人很簡單,那要是撕碎這隻漂亮人類呢,怎麽撕?先從哪裏撕?
“虞知白?”賞南扯著虞知白的臉,雖然蓋著被子,但手底下的皮膚還是冰冰涼領的。賞南想,應該隻是在模仿人類的習性,蓋不蓋都沒有什麽區別。
”虞知白,醒醒,張滬過…..”紙人居然會賴床,賞南覺得好神奇。
虞知白突然睜開了眼睛,它的戾氣在被叫醒時也被喚醒,在還沒看清來人時,它抬手就擰住了賞南的脖子往**狠狠一摔。
賞南被死死壓住,氣管幾乎是瞬間被握緊截斷與外界空氣的交換,劇痛從身體各處襲來,尤其是脖頸處,好像將要被掐斷。
幸好紙人的視力不受光線影響,虞知白認出了賞南,也聞出了屬於賞南的味道。
虞知白的表情有些疑惑,似乎為了確認,它緩緩鬆開了掐著賞南脖子的手,順著下頜往上,手指鑽入賞南的唇縫,捏了捏賞南柔軟的舌尖。
它的表情變得溫順又無害,收回手,抱著賞南呢喃道:“怎麽是你啊?我差點撕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南南: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