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病酒逢春(九)
待宋瀾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江麵上的夜霧中時,葉亭宴才像是泄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方才那一口氣憋得太足,如今乍然鬆懈,他又無意苦撐,幹脆順著船壁滑坐下去,落薇隨著他一同坐下去,懶洋洋地倚靠著,開口道:“還以為你心中多有把握,怎麽如今就沒力氣了,難不成方才一擊即中的模樣,是裝給他看的不成?”
葉亭宴沒有反駁:“慚愧,慚愧。”
落薇轉頭看他,輕聲道:“這麽多年來,其實你是沒有變的。”
葉亭宴一時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嗯?”
落薇出神地道:“我方才看你,忽然想起了從前,想起在許州、在荊楚,你隻身闖營殺了鬼教頭目,拚著得罪世家與豪商的風險開糧倉賑濟災民……那時候我瞧你,總覺得這世間不會有任何能難倒你的事情。”
葉亭宴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落薇應道:“是啊,所以天狩三年之後……我總是反反複複問自己,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忽然死去呢?他還沒有時間履行我們從前許下的諾言、建立不世的功勳,甚至沒有死在戰場中、死在為理想舍身的道路上,這樣一個人,他為什麽會死在宵小之徒的手中?”
葉亭宴瞧見她的眼圈竟然先紅了,不由得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溫言道:“我這不是沒有死嗎?”
落薇重重點頭:“後來我重新認識了你一遍,這才發覺……你原來也是個凡人啊,會遷怒、會猜忌,會心神不寧、自我懷疑,也會方寸大亂,我從前隻看見了你持箭退敵的模樣,如今卻發現,你也會怕的。”
葉亭宴問:“你失望了嗎?”
落薇抱住他,搖頭:“我很高興,你也不要……一直做英雄。”
他跪坐在她的麵前,同她緊緊擁抱,剛想開口,又忽而在她的裙擺處瞧見了一抹血色。
是誰的血?
葉亭宴忽而回想起了方才常照口中的一句話。
“幸虧我高看了你們一眼”。
適才他心憂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關鍵——這場預想中的避退,本應發生在渡口處,她順著他的布置救下了蘇時予,如何能帶著這個人蒙混過關,順利地來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瀾在渡口處就截下了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狹窄,遭遇伏兵的話,他們便走不了這麽順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對勁,從她方才開口時,一種詭異的感覺就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原來如此,這個擁抱、這些言語,不是她對他的安慰,而是一種尋求支撐的姿態。
落薇死死地抱著他,良久才低啞地道:“他初來蘇府時便寡言少語,縱然後來在科考中一鳴驚人,也不肯領嶄露頭角的官職。他為人就是如此,從來不肯叫別人覺得他施恩,寧願被誤會也不願多發一語。”
“這些年來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測我們不睦,從我第一次尋求他幫助的時候,他就該拒絕我的。我不會怪他,宋瀾就算猜疑,也不會要他的性命,獨善其身罷了,這才是聰明人的選擇。”
葉亭宴道:“可你是他的親人。”
“是啊,親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決心,不惜生死地潛在常照身側,想為我們尋出他的破綻來,他已經……很好了,隻差一點點就會成功的,若非常照從前的臉已被毀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聲音忽然發緊:“你知道嗎,臨死之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件事……”
“當年在暮春場,他打點上下之後,偏偏情難自抑,與隨雲見了一麵。他告訴我,那一麵十分倉促,他隻是想將從前沒有送出去的香囊贈予她。可偏偏就那樣不巧,玉秋實在那個時候去尋了隨雲,發現她不在畫堂,他便問了侍衛,挑一輛樸素的馬車將她抓了回來,二人從街邊穿行,恰好撞見阿霏。”
“隨雲在阿霏假死之後才想清楚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滅之事,她早存死誌。兄長在常照眼皮子底下與她通信時便猜到了她的打算,從一起初,他們就沒想過要全身而退,刑場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沒有聞出來,卻還是飲了。”
葉亭宴將她按在自己的懷中,感覺自己的肩頸處洇濕了一片。
“他撐著最後一口氣,竟然是為了將這件事告訴我。”落薇在他懷中痛哭,“他告訴我,是他們對不起我、對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滌清朝野,重見河清海晏的一日,他們無論在天上還是在人間,都會心滿意足的。”
他們在甲板上坐了許久,直至一輪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懷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兩個人在夜風中說了許多話。
葉亭宴同她講了自己的羈旅遭逢,他在幽州養好傷後,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頓了江南官場,又順著江南往更南處去,在路上遭遇過山洪、地動,還見過一次天狗食月……
講百姓靠天吃飯,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災逢旱便過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裏地處偏僻,官吏橫行,有人跋涉千裏往京都告狀,連城門都未能進去。
他拜訪了各地諸侯世家,為官吏出主意修堤壩、帶著被強占土地的民眾去應天府擊鼓鳴冤,用了三年時間,深深地投入到這片土地中去。預備回京之前,他終於回了幽州,拜見燕老將軍,燕老將軍得知他沒死時哭得涕泗橫流,問他為何不早些來見自己。
那時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猜忌和恐懼始終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認真告訴了他這些年來的布置,說她在春祭時與民親耕,遣燕家出京時親自在高台上為將士們斟酒,壓著宋瀾和玉秋實的明爭暗鬥……他親曆過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讀過,有幾封還親自寫了批複。
說完這些,又說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見葉家扶靈進京的三位公子,對三公子沒有什麽印象,倒記得宋瑤風紅著臉送了長公子——那位年輕英武的少將軍——一枝月季花。
葉亭宴則想起她和他的父母親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冊封時的頂冠,被宋瑤風追著打了一頓;大哥從邊疆上表賀太子受冊,隨信捎來他幼時最愛吃的鮮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飄零,一半凋謝。
落薇見他傷神,抬頭看向天際那一輪月。
從前的許多個夜晚,她仰頭看月,都不曾想過還有與他“天涯共此時”的一刻。
同樣一輪月下,宋瀾提著手中染血的劍,頹然跪在乾方殿中,抬頭去看那尊被他擺在殿簷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視著他和他腳邊內侍的屍體,不知是悲憫還是嘲諷。
成慧太後站在他的身後,眼見伺候自己多年的內侍被殺,麵上卻毫無動容,隻是念了一句佛。此時,她再不見從前的瘋癲之色,甚至露出一個詭異笑容:“子瀾,吾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罷。”
乾方殿門外便是禁宮深深的夜晚,常照沿著紅牆,穿過黑暗靜默的小道出宮。皇後被幽禁之後,宮禁順著皇帝的心意,不再如從前一般森嚴,宮門竟然此時還大開著,台諫二院因著那些血淋淋的前車之鑒,等閑再不敢置喙一句。
他掀起馬車車簾向外看去,月光在他麵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身側跟隨的侍從湊過來,低聲道:“宮中派去往南追捕的人,真的要撤回來麽?”
常照便冷笑一聲:“追也追不上的,做個樣子便罷了,留著他們也好,他越是因此心力交瘁,越是愚蠢。”
侍從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那位借了三公子的身份,又能與皇後合謀,想來舊主應該是……”
常照沉默片刻:“他都死了,他們又能翻出什麽風浪來?再說,他們與宋瀾有何不同,這些虛情假意的皇家人,總歸都是一樣的。”
馬車路過沉默的巷口,巷口深處的許多人家中,有一盞燈還沒有熄。
許澹坐在那盞燈下,心煩意亂地寫著一封長奏折,寫著寫著他忽然十分激憤,顫著手書了半句屈子的“舉世混濁”,未寫完便覺得不妥,隻得將它扔到角落。
角落中已攢了他十幾封折子,有些不曾送出去,有些是被退回來的。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清清淩淩地問他:“許大人,你心中的藏書樓建在何處?”
花窗沒關,於是那聲音飄出窗欞遠去了。
聲音順流而下,一路行至大河下遊的金陵城中。
周楚吟正拉著周雪初訓話,忽而聽見柏森森一聲興奮的“原來如此”,他顧不得穿鞋,便從堆滿醫典的裏屋跑出,大喊一聲:“我知道她中的是什麽毒了!”
周楚吟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周雪初十分配合地大喊:“是什麽毒!”
柏森森沒有回答,隻是眉飛色舞地道:“天下奇毒、天下奇毒,怪不得宋瀾這樣有恃無恐……師父曾經對我說過,‘衰蘭’一毒是他師兄所練,天下隻有三顆,一顆失落,一顆藏於深宮,一顆為靈曄所服……”
“所以她中的也是‘衰蘭’?”
“非也非也……”
“那你高興什麽?”
柏森森道:“想要解她的毒,需要摻了‘衰蘭’的血做藥引。”
他興高采烈地衝回裏屋,無意間碰掉了一本古醫典,那本古書封皮皺起,又被一雙纖長的手撿了回來。
月亮還是那輪月亮,月亮之下,卻是幽州高聳的城牆。
燕琅擦拭著手中的長槍,瞄了那雙手一眼:“殿下手上起了好多新繭。”
宋瑤風低下頭來,自己端詳著道:“是啊,練箭好難,我邊疆的戰士們日日勤操,更是辛苦。”
她站起身來,往窗前走去,邊走邊回憶:“我少時看過另一位幽州少將軍的箭術……他初到京都,被一群世家子弟起哄,隨手一箭,便射穿了鐵靶。我心中讚歎不已,拉落薇同我一起習武,可是我不曾堅持下來,倒是她學有所成。”
燕琅正聽得饒有興趣,忽有小兵掀帳進來,哭道:“少主,將軍今日不好了,請你過去說話。”
燕老將軍已經病了許多時日,全軍上下愁雲慘淡,所幸消息不曾走漏,北境尚沒有什麽動靜。
燕琅仍了手中的槍,奔到主帳前,還沒進去,便聽見大帳中傳來沉痛的哭聲,他腿一軟,跪倒在帳前。
月光幽冷慘淡,照在他未卸的鐵甲之上。
“少主,這是將軍留給你的。”
燕琅抬起頭來,接過了那枚沉重的軍印,還有一個磨損的錦囊。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宋瑤風將手中的玄色披風蓋在他的身上,沉默地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玄色披風在邊境的風中烈烈作響。
江上同樣風大,邱雪雨抱著相同的玄色披風出來時,落薇被風吹迷了眼,被披風裹起來的時候才回過神。
她抬手將葉亭宴臉頰上不知是自己還是對方的眼淚擦掉,笑道:“看見阿霏,我忽然又想起一樁少年舊事來。”
很多年前,東山上八月十七日的夜晚,落薇和宋瑤風在宅前遇見騎馬飛馳的邱雪雨,當下便一見如故。
中秋雖過,但皓月正圓,那一日周雪初在京中,被落薇帶來一同赴宴,綾錦院的張步筠也恰好跟著她來為越國公夫人量體。
幾盞酒後,落薇一時興起,在園中搬了張檀木小幾,稱要與幾人一同拜月結緣。
宋瑤風與她一拍即合,張步筠為人羞澀,無有不應,邱雪雨和周雪初雖然對這套把戲有些嗤之以鼻,道中秋已過、拜月無用,但到底架不住眾人的央求。
幾個少女在桌上擺了幾碟點心小食,又將酒盞添滿了,並排跪在月下。
落薇一本正經地點了香,清清嗓子,閉著眼睛開口念道:“願月神庇佑,早步蟾宮,高攀仙桂……”
宋瑤風疑惑道:“是不是有些不對,這不是男子的祈願嗎?”
邱雪雨反駁道:“我聽著甚好,女子也該有這樣的願望才是。”
落薇睜開一隻眼睛,剛要說話,便在不遠處的樹後另瞧見一個少女的影子,她悄聲湊近些,卻發覺是玉隨雲。
玉秋實與薛聞名交好,說起來同陸沆、邱放和宋泠等人都有些不合,因此玉隨雲遠遠瞧見眾人,卻沒敢上前來。
落薇卻管不了這麽多,隻是熱情招呼道:“隨雲妹妹,既到此處,甚是有緣,不如同我們一起拜月罷。”
玉隨雲還沒回過神來,便被她連拉帶拽地摁在了幾人身邊,她心下歡喜,端正地跪好,雙手合十,跟著她們一起虔誠地祈願。
“願月神庇佑,貌似嫦娥,圓如皓月,早步蟾宮,高攀仙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