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病酒逢春(八)
周遭有侍衛簇擁上來,在宋瀾麵前遮起擋箭的鐵盾,可他毫不在意,一手將他們撥開,死死地盯著站在船尾的落薇,問道:“你要往何處去?”
落薇往身後看了一眼,答道:“沿河而去,停泊何處,我自己也說不準。”
宋瀾情緒激**,胸口起伏越來越快,牽扯著肩上的傷一陣一陣地痛:“穀遊山一別……你知不知道……我……”
他一時間竟連“朕”都忘了稱,隻好用未受傷的手臂惡狠狠地一拍石闌,手背上青筋迸現:“你好大的膽子!”
說完這句,他卻吞咽一口,又將自己最熟悉的哀情擺了出來:“今日你若離開汴都,來日再回時,便是來殺我了罷?”
葉亭宴踉蹌起身,輕輕吹了個口哨。
於是宋瀾驚愕地聽見一陣機關聲響,隨即那船艙之下驟然湧現一群兵士,披堅執銳,不慌不忙地扳弄四處的機關。
他這才發覺,他們所在的這艘船根本不是普通的遊船,而是戰船改製的!
有兵士將船艙之上用以遮掩的綾羅一扯而下,他甚至聽見了船上諸人張弓的聲響。
常照沉著臉色打量了幾圈,衝宋瀾微微搖了搖頭。
方才他從街市直奔禁中,宋瀾從宮中帶出的人不多,本想著與彥平等人裏應外合,但彥平與葉亭宴一道,此時遲遲未至,怕是已來不了了。
葉氏子的身份明朗,宋瀾對他的猜忌生得太晚,如今想來,朱雀、禁軍,加上遊移城中的守軍和金天衛,早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心腹!
日後想要清理,都得麵臨當初一根劍穗便廢了金天衛的苦惱。
宋瀾心頭大恨,握著刺穿他肩頭那支箭,手邊略微用力,將它拔了下來。
血肉撕裂的痛苦叫他一時險些沒有站住,常照伸手接住他,喚了兩聲“陛下”,心卻緩緩地沉了下去。
如今他們站在斷橋之上的全無遮掩之處,落薇等人則有這艘戰船掩身,真要動起手來,勝負難料,實在太過冒險。
況且此處離內城不近,就算他的人聽令而來,需要多少時間?瞧葉亭宴如今氣定神閑的表情,說不得還有後手,如此境地之下,不如兩相罷休。
雖則他心中十分清楚,這兩個人是他的勁敵,若今日放他們出城,無異於放虎歸山。葉亭宴在宮中城中周旋這麽久,想來必在各個緊要之處安插下了人手,來日他們若歸來,他未必有抵禦之力。
可不管怎麽說,宋瀾才是他們的仇恨所係。
打定主意之後,常照借扶宋瀾起身的間隙,飛快地道:“陛下,何必同喪家之犬糾纏,他們已被你從汴都趕出去,想來再成不了什麽氣候。今日陛下負傷,若動起手來,逼得他們魚死網破,便不好了。”
若在平日當中,宋瀾沉下心來,未必不能發現他言語中的破綻。
隻是自落薇從穀遊山脫身以來,靖秋之諫、喪子之痛,兼之不知在太後宮中聽見了什麽,還有葉亭宴的背叛,叫他心力交瘁,竟日顯癲狂之態。
宋瀾冷笑了一聲,恨聲道:“朕難道怕他們不成?”
他話音剛落,葉亭宴便拾了那張長弓,重新搭弓上箭,對準了他。
夕陽已落,遠天隻餘殘暉,一片昏紅。
“護駕!”
眾侍衛再次列隊守在他的身前,可宋瀾在一刹那,想起的竟是暮春場春獵那一日。
林召和那個馴馬人操縱一匹瘋馬襲向禦前,千鈞一發之際,他餘光掃到了葉亭宴。
那時他就像現在一般,麵色不變,不慌不亂,沉穩地拉開了手中的長弓,眼神幽深一片,正在尋找場中的破綻、尋找一個最好的時機。
一箭射出,刺穿了馬的眼睛,似有千鈞之力。
如今分明是他所攜之人更多,可不知為何,被擋在鐵盾之後,他仍覺得這一箭有千鈞之力,隻要露出一絲破綻,它便能穿透盾甲的防護,射穿他的心髒。
他知道葉亭宴的眼睛不太好——方才射那一箭之前,他瞧見葉亭宴因夕陽的光眯了眯眼。
如今夕陽已落,這支箭還會射偏嗎?
一時間宋瀾竟冷汗涔涔,他自己都不肯承認,這麽多年來,他做盡了天怒人怨之事,卻因這一個小小的臣子未射出的一箭,生出了恐懼之意。
有侍衛上前去為宋瀾包紮肩上的傷口,常照揮手示意周身之人暫不要放箭,自己則站在橋上,思索著開口道:“葉大人好算計,不知你是何時預備下了這一切?倘若今日她不曾救人,或是走了陸路,你又該如何?”
說著他自己還笑了一聲:“幸虧我高看了你們一眼,提前殺了他,要不然人被你們活著救出去,我便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葉亭宴按下落薇的氣得發抖的手,仍舊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我這個人從前很不喜歡冒險,如今雖然經常冒險行事,卻還是習慣盤算一切。無論我們今日走的是哪一路,我自然都是有預備的,就算隻給我一個時辰,讓我從鬧市中救人,我也能想出萬全之策!常大人何必拖延時間,你心中清楚得很。”
他沒有把話說完,可常照聽懂了他的嘲諷——何必拖延時間,宋瀾不明白,他心中該清楚得很,今日分明是他和宋瀾設了局,結果葉亭宴和落薇兩人就在這倉促之間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除了放他們走,他沒有別的選擇。
這口氣中的狂妄是他從未在葉亭宴口中聽到過的,這個人和他一樣,雖然心思幽深,在內廷之中運籌帷幄,可他的鋒芒大多露在明槍暗箭折射出的冷鋒之中,鮮少在他本人身上滿溢出來。
常照有些恍惚,而宋瀾似乎也被葉亭宴那一箭所威懾,雖然心中知曉今日恐怕攔不下他們,仍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嘶吼道:“對了,蘇落薇,你可知道——”
水麵上觳皺波紋頻起,有風驚掠而上,宋瀾迎著風,發出一串怪笑:“好歹朕還是在你身上留了後手的!你知不知道,你點起來防著朕的那味香中,早被朕摻了些別的東西進去?哈哈哈……那也算是天下奇毒了,這是你自食其果!倘若你不曾防著朕,如今也不會毒入肌理!”
他表情扭曲地嘶吼道:“這世間隻有朕有解藥!今日我可以放你們走,但你若想活命,總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身邊來!朕給你個機會,今日你若回宮來,便還是從前千尊萬貴的皇後,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尚未說完,葉亭宴手中的箭便離了弦。
這一箭錚然一聲射穿了擋在宋瀾麵前的鐵盾,劍尖離他的麵頰隻有一寸之遠。
宋瀾麵色慘白,連呼吸都滯了一滯。
回過神來之後,他惱怒地喝道:“來人……”
葉亭宴換了第三支箭,開口打斷他,語氣忽然冷得有些懾人:“我自幼習箭,十歲時便能遠山射雁、百步穿楊,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賭?賭是他們的箭快,還是我的快?”
落薇仰頭看他,忽然揚聲笑起來。
江上有風,她沒有梳宮中那種規規矩矩的發髻,於是散碎的鬢發便被夾著水氣的風吹得略有濡濕,她毫不在意,伸手將擋住眼睛的一縷碎發撥開,從容不迫。
“就算我曝屍荒野……”她緩慢地說著,一字一頓,聲音與風聲水聲混作一團,飄渺若神音,“也絕不會回到你的牢籠中去。”
葉亭宴目不斜視,沉聲吩咐道:“開船!”
船中之人得令之後,竟大膽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規規整整地前後傳呼道:“開船——”
橋上侍衛未得吩咐,一陣**,皆不知該作何舉動。
落薇朝葉亭宴走近了一步,回過頭來瞧了宋瀾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錦繡屍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頭罷。”
落日之後,水澤上起了蒸騰的霧,這霧氣空濛一片,可宋瀾卻在這茫茫的將夜之前,看清了船下並肩而立的兩個人。
葉亭宴仍舊保持著朝他射箭的姿態,夜色中唯有箭尖一點寒光亮得驚人,而落薇著純白的衣裙站在他身邊,像是蘆葦岸邊涉水而來的洛神。
他忽然覺得這情景太過熟悉,熟悉到足以勾起他內心的隱痛。
常照還以為宋瀾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們離開才沒有說話,不料目光一轉,卻見宋瀾著魔一般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你、你是誰——”
他伸手指著逐漸遠處的遊船,忽然激動起來:“你是誰,你是誰!來人,放箭!給我把他們攔下來,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過暮色投入蒼茫之中,不知所蹤,也有箭飛掠而來,在盾牌上擊出一聲聲鈍響。
夕陽徹底沉重地滅了下去,天子的命令為時已晚,他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拉滿了帆,消失在了平闊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順風順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時間調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們了。
宋瀾順著斷橋的邊緣頹然坐下,竟覺得失了全身的力氣。
過了不知多久,月亮從他們離去的東方顯影,在水麵上鍍出一層銀亮的光來。彥濟率兵匆匆趕到,含痛稟告彥平已經被殺,朱雀和禁軍各有傷亡,尚不能確定其中有幾人是內奸。
“還、還有……”彥濟結結巴巴地道,“他們在家弟的屍體中,為陛下留了一塊帕子。”
宋瀾抬起頭來,從他手中接過那張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書的一行“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1]
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
宋瀾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仰著頭長長地笑了一聲。
“陛下!”
常照還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宋瀾捂著傷口,笑聲戛然而止,隨即張口嘔血,頹然地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