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病酒逢春(七)
遊船順水而行,逐漸遠離了喧鬧的街市,落薇回過神來時,隻聽見了風拂過蘆葦叢和水流潺潺的聲音。
蘇時予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落薇以為自己觸到了他的傷口,不料他卻隻是搖頭,費力地抬手掩口,隨咳嗽聲嗆出的血沫染紅了過分蒼白的手背。
“薇薇……”
落薇連忙湊到他身側:“兄長。”
蘇時予緊蹙著眉,好不容易將咳嗽咽下去後,才艱難地開口:“你不該來……救我……他不會……”
落薇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便後知後覺地發現,從他唇角溢出來的血似乎太多了一些。
“……他不會放過我的。”
蘇時予終於說完了這句話,露出一個輕快的笑容來:“他告訴我,隨雲……”
落薇打斷他,哽咽著道:“兄長,你好好養傷,不要再說了。”
蘇時予搖頭,眼角有液滴混著鮮血一並落下來:“我自小庸碌……辦壞過許多事情,對不起爹爹的教導……對不起隨雲的情意……”
落薇慌亂地擦拭著他的唇角的血,但根本無濟於事,那血越溢越多,她想起常照端過去的那盞送別酒,這才理解了蘇時予方才的意思:“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兄長,我隻剩你一個親人了,我們出城去,去、去許州,好不好?現如今正是春種時,許州農田千裏,有高聳的宴山,輕雲出岫、天高雲淡,江山比畫裏的還要美——”
“是嗎?”蘇時予出神地問了一句,卻道,“我死之後,你將我……投入汴河中……便是,隨雲自盡時……除了我,恐怕也想著……不能成為你的牽累……”
落薇感覺他的手漸漸失了力氣,最後從她手心無力地滑落下去。
邱雪雨進門時,隻看見落薇正怔然對著自己的手心發呆。
半晌,她才聽見她喃喃地道:“百計留君,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君須去……人生唯有別離苦。”[1]
*
出汴都最大的官渡名喚沙平津,設在汴河東側,過沙平津後沿東南而去,不消多久便能越雍丘、襄邑、寧陵,直下金陵城。
葉亭宴猜到落薇既出手救人,想必會走水路,便有意引彥平去守城門,自己則往沙平津處來。不料分別不久,不知彥平遇見誰、聽了什麽話,留下一隊兵士駐守城門後,便追了過來,與他同行。
彥平為人有小智而缺大謀,葉亭宴倒不算太過驚慌,下馬後先叫沙平津處值守的河道官員過來回話,隨即將帶來的兵士散於各處盤查口,跟隨河道官員上船查驗。
汴都水運繁華,河道上行船如織,半是商船半是遊船,葉亭宴一邊同彥平說話,一邊眺望著內城方向——隻盼落薇他們能夠快些,趕在常照往渡口處加派人手前經過。
他站在渡口前,聽見彥平正叮囑手下仔細查驗有無血腥氣,便猜到了幾分。
彥平方才往南城門去時,應是遇見了常照,如今行事,也是常照的叮囑。
隻是不知常照去了何處,為何沒有同他一起來?
不多時,葉亭宴便瞧見了那艘桅杆上掛著“洛”字的遊船晃晃悠悠地從渡口處經過,“洛”是他為船上之人預備好的身份,借了江南一處世家的姓氏。
他麵上不顯,眼睜睜地看著兵士將船隻裏裏外外搜尋一遍,未發現半分血腥氣,隻得揮手放行。
這船隻雖說富麗堂皇,可混在其中著實尋不出什麽破綻,就連那幾個老船工,也是時常隨船來去的熟臉。
葉亭宴眼看著那艘船離了渡口遠去,心才逐漸放了下去。
夕陽已經半沒入了水麵,他將視線收回,順著水麵上的餘暉往西望去,或許是搜查不出什麽不妥來的緣故,彥平的脾氣愈發暴躁,一腳踹翻了一個兵卒。
那兵卒將將倒地,還沒來得及痛呼一聲,自船隻遠去的方向忽而有人騎馬疾行,從二人麵前一掠而過。
“上令,封鎖渡口!上令,封鎖渡口!”
兵士沿河而行,邊行邊揚聲高呼,沿岸的官員得了指令,紛紛攔下了渡口處欲行的商船,船上眾人聞聲,亦探身觀望,一時間渡口擁塞,人聲嘈雜。
遊船已經過了渡口,為何這時卻有封鎖的命令傳來?
葉亭宴怔愣了片刻,毫無猶豫,立時便上了方才來時的馬,一句話都沒說地朝船隻消失的東方奔去。
他動作迅疾,一時之間竟無人反應,還是彥平反應最快,飛快地騎馬追了過去。
呼嘯的風聲從耳邊掠過,葉亭宴心中思索著,越想越篤定。
封鎖渡口是“上令”,宋瀾若仍舊在宮中,怕不會下這樣的命令,在雲梯過市之後,常照應立刻去見了宋瀾。
二人料定落薇會走水路,卻沒有在渡口將人攔下,而是挑了過渡口之後的地方設伏,設伏後封鎖渡口,不許有船再過,以免誤傷。
至於為什麽不來渡口……
——這是對他的試煉。
他如今不在南城門處,常照進宮向宋瀾投誠,特地留了一手,勸說他在渡口之後設伏,若是落薇的船順利地過了渡口,足以證明他與落薇勾連!
好縝密的心計。
葉亭宴想清楚後,勒馬長籲,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失了玉秋實,宋瀾不過是外強中幹,這位身世尚且不明的常大人,才算是個對手。
彥平將身後的兵士甩了一截,好不容易追到葉亭宴,卻見他自己停了下來,攥著韁繩大笑,不由問道:“葉大人這是要往何處去?”
葉亭宴答非所問,柔聲對他道:“隻是馬匹疾奔,有些疲累,停下歇歇罷了。”
他晃晃悠悠地騎馬靠近了一些,彥平本以為他是要湊近解釋,不料人還沒有回過神來,葉亭宴便在馬上翻了個身,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踩著他的馬鐙,跨坐在了他的身後。
“你——”
彥平剛剛開口,帶著檀香氣息的袖口便在他麵頰前一掠而過,葉亭宴以二指拈著一塊不易察覺的鋒利刀刃,幹脆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嚨!
彥平輕飄飄地從馬鞍上掉了下來,他捂著喉嚨,目光中隻剩了葉亭宴奪馬後絕塵而去的身影。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甚至連血都沒有濺到他身上一滴。
沙平津往東不到三裏,有一個巨大的拐彎,過了此彎之後,船隻便可從狹窄的河道拐到廣闊的大河上去。
原本此處才是出汴河的大渡口,隻是地勢狹窄有險,前朝整修河道時便廢置了此地,將渡口挪到了沙平津處。
落薇站在船舷上,遠眺著身後那輪逐漸遠去的夕陽,忽覺船身傾斜,原是在轉彎。
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妥,回頭時卻見甲板上原本四處忙碌的船夫忽而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取了藏在糧倉下的弓箭和鐵盾。
便有侍衛過來請她:“娘子,前處有險,怕驚了娘子,還請暫且回艙去罷。”
落薇踮腳望了望,恰好看見舊渡口隻剩了一半的壘石橋,那橋原本橫跨水道的,隻是此處多次漲水,已將石橋衝毀。朝廷有意重建,又恐被再次衝毀,便暫且擱置在了這裏。
她閉上眼睛,凝神聽了一聽,忽而問:“你聽到什麽沒有?”
那侍衛也閉上眼睛,耳朵微動:“似有……弓弦拉緊之聲。”
二人所說的“弓弦拉緊之聲”自然不是自己船上的聲音,落薇笑了一笑,問:“這是他叫你們預備下的麽?”
侍衛答道:“娘子瞧這船,原本也是戰船改製而來,公子為人謹慎,定然不會冒險的。”
話音剛落,落薇便聽見前麵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呼聲:“公子!”
葉亭宴從岸邊策馬而來,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地從河道最窄之處躍馬而上,那馬長長地嘶鳴一聲,正巧夠到船舷之處。
葉亭宴縱身往前一躍,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在他落地的一刹那,眾多侍衛舉盾而至,擋在了他的身前。
隔著鐵盾,他聽見了鐵製箭頭重擊的聲響。
遊船在拐彎之後緩行,兼之船夫忙著防備,一時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原地。葉亭宴移開盾牌,爬起身來,果然見宋瀾與常照正立在那座斷橋之上。
見他坦然抬頭,宋瀾一時大怒,一掌拍在闌幹上,嘶吼道:“果然是你!你、你竟同她是一夥的!你竟敢叛朕!”
葉亭宴一言不發地取了身側之人的一把弓,在他尚未說完之時,這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迎著夕陽射箭,不免被那灼熱的日光映得微眯了眼,於是這本射向常照的一箭便偏了一分,正正刺穿宋瀾的肩膀。
“陛下!”
宋瀾捂著肩膀,幸得周身之人的簇擁才未直接栽倒下去:“弓箭手——”
他抓著闌幹,忍痛站起來,終於在那艘遊船的末尾處瞧見了落薇。
三月不見,落薇瘦了些,又去了在皇宮時華麗沉重的金冠金飾,整個人瞧著盈盈一握,竟比從前更顯婀娜風流。
宋瀾脫口喚道:“阿姐!”
落薇死死攥著腰側的短劍,麵上卻分毫不顯,甚至仰著頭衝他淡淡一笑:“子瀾,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