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病酒逢春(六)
常照仰頭看了一眼欲暮的日色,那日光在汴河的水麵上鋪出一層金色的光輝,行人來往如織,水波粼粼,碎金躍動。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走上刑台,從身側侍衛手中接過一壺酒,親自斟滿了一杯,湊到蘇時予唇邊。
宋瀾不傷蘇時予的性命,卻認準了他受了落薇的指使,用了重刑逼他開口。
或許是嗅到了酒香,蘇時予含混地張了嘴,喝盡了他手中的那杯酒。
辛辣的酒水劃過喉管,他勉力睜開被血汙糊住的眼睛,看向衣冠楚楚的常照:“平年兄……”
常照道:“倘若今日天陰有雨,不可行刑,或許你還可以多活兩日,叫他們想到來救你的辦法。自從你反咬我之後,他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救你,可惜朱雀守衛森嚴,又在禁宮深處,今日陛下朝令夕行,你說,他們還會來救你嗎?”
蘇時予輕輕地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常照聽不出這笑聲中是嘲諷多些還是愉悅多些,不過此時他亦無心多顧,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春雨連綿這些時日,今日天色卻這樣好,你一路從禦街過來,看見了什麽?”
蘇時予斷斷續續地回答:“街道、百姓……遊船,與平時並無不同。”
常照道:“你瞧瞧周遭圍觀的這些人,他們中有人在說你年少風流、歎你怎會落到如此地步,更多的人,什麽都不知道,隻說東市斬首之人必定罪大惡極,揣測你從前是不是偽裝。這就是你們要守護的東西、守護的人嗎?”
蘇時予費勁地抬起頭來瞧著他:“你……你……”
常照與他對視,忽地發現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時竟然帶了一絲悲憫之情。
“這樣的話……你從前不曾說過……你……因何對他們失望?”
常照皺著眉,避開了他的視線,沒有回答。
蘇時予環視一圈,目光落在遠處的汴河上:“你也瞧瞧……今日夕陽這樣好,汴河上有許多人,街巷間喧鬧不已……這樣的、這樣的江山,不值得被守護嗎?”
常照攥著那隻空了的酒盞,似是不想再聽他言語,轉身從高台上走了下來。
有侍衛覷著天色提醒:“大人,想是快要日落了。”
常照往左右看了幾眼,酒樓之上一片喧鬧,遙遙有人在闌幹之後衝此處指指點點;汴河上遊船來往穿梭,安寧靜謐到了極點;圍在刑場之前的百姓湊頭看著熱鬧,時不時有人交頭接耳。
隻有他知曉,正有無數的禁軍和皇帝親衛,身著不起眼的服飾混在他們中間,他們仔細甄別著每一個人麵上的神情,尋找行跡鬼祟的嫌犯。
“他們不會來了。”
侍衛忽而聽見常照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判簽,下令道:“斬罷。”
劊子手遠遠地瞧見了他的動作,連忙喝了一大口酒,噴吐在行刑用的長刀上,那長刀十分鋒利,雪亮得能夠映出行刑之人的麵容。
蘇時予從倒影中瞧見了自己鬢發淩亂的模樣,忙拖著手邊沉重的鎖鏈,為自己整理了一番。
那侍衛屏足了氣,正要高聲唱出“行刑”之令,卻忽聞耳邊馬匹嘶鳴之聲,有人縱馬從鬧市中疾馳而來,撲到了常照腳下。
“大人,刑部大獄起火了!”
常照不緊不慢地答道:“起火便喚巡輔去,來尋我做什麽?”
他說完這句就覺得不對:“獄中丟了犯人?”
那來報的侍衛道:“正是,侍郎大人說丟了個要緊的犯人,如今上下忙著救火,或有疏忽,請常大人萬要當心。”
常照聽見“要緊的犯人”時便想明白了幾分,這些時日他與宋瀾的眼睛都盯在蘇時予身上,幾乎忘記刑部大獄中還有一位可能與落薇有牽扯的人。
今日蘇時予行刑,宋瀾將朱雀衛和禁軍全部派出,巡守東市,卻叫他們尋到了可乘之機,想辦法救出了邱雪雨!
不知為何,他想到此處後,第一反應居然是想要冷笑——自幼長成的情分擺在這裏,蘇時予破釜沉舟,完全不顧惜自身,可在這樣的時候,落薇竟去救了旁人。
一時間,常照望向刑架上的蘇時予,剛想出言嘲諷一句,笑意便僵在了臉上。
今日處置蘇時予是宋瀾臨時起意——畢竟宋瀾本意是為了引落薇現身,可他太過憂心近身之人不可信,索性提前了刑期,用以做試探。他已無暇多顧落薇是否有時間布置,隻想知曉他和葉亭宴會不會將禦前的消息泄露出去。
落薇今日救邱雪雨,恐怕完全是從前的布置,她們要趁宋瀾尚且心神不寧之時製造些混亂,借機出城。
可刑部著火正撞上蘇時予行刑,全然知曉蘇時予與蘇落薇之事的人隻有他和葉亭宴,時間這樣巧,如今宋瀾的心中,恐怕已經斷定他或葉亭宴中有一人勾結了落薇。
常照立刻拽下腰間一塊玉牌,吹了個口哨,有朱雀衛聞聲而來,恭敬地接了他的玉牌。
“你立刻持此物進宮,麵見天子,就說……”
常照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見那人去後,才轉過身來。
圍觀的百姓似乎都瞧見了不遠處升騰的硝煙,但那煙在禦街的盡頭,分不清楚究竟是何處,不知是誰高吼了一句:“潛火隊雲梯過路,避讓,避讓!”
一隊禁軍護著高大的雲梯從街道盡頭突兀出現,百姓尚來不及躲閃,互相推搡,一時亂成一片,常照往道前看了一眼,忽地覺得有些不對:“潛火隊的雲梯為何會從東市過?若要往禦街,從來都是避讓東市的。”
他身側之人便答道:“因今日春雨初霽,西街午後有戲班子開張,比平時還熱鬧了幾倍,潛火隊想是聽說此事,才更了路線。”
“午後?”常照重複一遍,立刻變了臉色,“不對——”
他轉過頭來,驚愕地發現那扛刀的劊子手不知何時已然被人無聲地擊昏了過去,而刑架之上血淋淋的蘇時予,竟在這片刻之間不知所蹤了!
隨即他又忽然想到,刑部這火起了不久,還不知燒得如何,怎麽就能在這樣快的時間裏叫潛火隊將雲梯請了出來?
落薇的人定然是隱匿在那高大的雲梯當中,趁著經行人群混亂之時,一舉擊昏了劊子手,將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走了。
四周高樓上和人群當中的禁軍回過神時為時已晚,常照握著腰間的劍,正想喝令眾人攔住前行的雲梯,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汴都的潛火隊上不避天潢貴胄,下不避文人百官,他若能從雲梯中搜出嫌犯還好,若是他們多留了一個心眼兒,立時將人藏去了別處,他隻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一個阻攔潛火隊的大罪名!
常照頃刻之間將前因後果想了個清楚,發覺自己已落入這二人的算計當中,無計阻攔,他不怒反笑,順階下行,翻身上馬,吩咐眾人暫且守好此處、不要引發民眾混亂之後,便飛奔而去了。
*
落薇換了身上的禁軍衣物,拿帕子擦拭著蘇時予小臂上一處傷口,那帕子頃刻便被血浸透,她也不在意,隻是急切道:“兄長,你要撐住。”
蘇時予意識含糊,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
遊船之外便有人躬身進來,問道:“蘇娘子,如今我們是走城門還是渡口?”
他瞧了蘇時予一眼,擔憂地道:“我們走城門處,可扮作外邦商隊,渡口則可稱是江南的世家,來京遊覽。一應籍冊文書小人都已預備好了,隻是如今……蘇公子出現得突兀,尚來不及為他預備,如今盤查森嚴,定要上船來搜,我們該如何應付?”
落薇攥緊了蘇時予的手,垂著眼睛飛快思索起來。
藏身在烏篷船中時,剛看見常照走上台去同蘇時予言語,落薇便突兀想起元鳴方才說,換邱雪雨進去的那個人帶了火石火油。
邱雪雨從獄中失蹤是件大事,必然不能隨意地遮掩過去,葉亭宴本就想在刑部放一把火,叫她們借著混亂出城去。
這把火本要擱在後日放,可情況有變,她如今便要出城,所以她猜測,在二人走後不久,放火之人就會動手。
電光石火之間,落薇忽然生了一個念頭。
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救人是難上加難,唯一能夠賭一賭的,便是製造一些更引人注目的事情。
此念一生,她當機立斷,馬上叫那船夫順河下行,直奔城中最大的潛火隊而去。
如果她不曾記錯,離內宮最近的雲梯就在此處。
落薇本以為還要廢一番周折,不料她抵達潛火隊門前時,便見那雲梯已從正門出來,跟隨而來的還有一隊禁軍。
她和邱雪雨混到禁軍中,立刻被為首之人認了出來,那為首之人不動聲色地靠近了些,告知她,葉亭宴和彥平從宮門出來後不久,聽說刑部著火,立刻派了這一隊人來此處取雲梯。
“公子說,若是趕巧,定能遇見二位來。”
如今想來,西街上突兀出現的戲班子和聚集人群,恐怕也是他出宮時思索著布置下來的。
落薇回過神來,隻覺得心驚肉跳——鬧市之中禁軍與百姓混在一起,隻要出一點點差池,她們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有人另備了一艘遊船來接應,她將蘇時予用披風裹了,順利地帶上了船。
如今的問題,便是如何能將他一起帶出城去。
葉亭宴向來謹慎,今日可算是最為冒險的一次,不知會不會為他自己招來禍患?
落薇思索再三,下定決心道:“走渡口罷。”
蘇時予如今重傷,馬車逼仄,定然掩飾不了血腥氣。若在船上,好歹能夠遮掩一二,不過他如今不能挪動,置於何處才能躲避盤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