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病酒逢春(五)
葉亭宴沿著紅牆走了許久,恰好行至瓊華殿外時,他聽見一位宮人壓低的聲音:“近日還是小心伺候,走路都要放輕了些,內宮大喪掛白,聽聞連陛下身邊的劉翁,都……”
另一人忙道:“姐姐小聲些,我省得的。”
先前那位宮人感慨:“若是娘娘還在便好了,也隻有她說話,陛下才能聽進去些。”
另一人歎道:“如今怕是娘娘都無用了。”
“話說,娘娘如今真的身在崇陵太廟中麽?前幾日與外監的哥哥們碰頭時,還聽他們胡謅幾句,說娘娘早就……如今隻不過是個幌子。我聽著心驚肉跳,卻覺得不無道理,醫官都有許久不曾送藥去了。”
“呸!這樣的話他們敢說,你也敢信?少作此想,多多惜命罷。”
葉亭宴默不作聲地加快了腳步。
前日宋瀾罷了早朝,日頭尚未過午,內宮便傳來皇子體弱夭亡的消息,而貴妃產後虛弱,不堪喪子之痛,血崩而亡。
宋瀾不堪喪子失愛之痛,一時病倒,驚動了大半個太醫署。
這兩個用以遮掩的消息是常照的手筆——自他告發蘇時予同玉隨雲有私之後,宋瀾對他的信任恐怕已堆積到了另外一重地步。
不過宋瀾如今多疑多病,自然不會獨信他一個人,於是今日,宋瀾將他也急召入了宮。
出乎葉亭宴的意料,宋瀾這次竟是真的病得重了些,他親政伊始,若非起不了身,不會輕易罷朝、甩手不管的。
葉亭宴進殿時常照便守在殿外,見他來也隻是淡淡地打量了一眼,並未多言。
宋瀾斜倚在榻前,敷衍了幾句他的問候,隨即便將召他入宮的來意告知。
自宋瀾擢了常照之後,便使他頂了葉亭宴的位置,執掌宋瀾一手建立起來的朱雀司,但為防常照心有不軌,宋瀾也有意放葉亭宴交好彥氏兄弟,領了宮中一支禁軍。
既然二人分庭抗禮,交予二人做的事情自然不同,譬如這次審訊蘇時予,葉亭宴便不曾插過手。
“蘇時予既設計構陷平年,必為皇後指使,方才,平年向朕獻策,利用此人將皇後引出來。”宋瀾抓著他的手,緩緩地說道,“朕已準議三日之後將蘇時予推出東門斬首示眾,屆時,你與彥平各引一支禁軍,把守汴都的南城門和臨江渡口。”
“朕這些日子會令城中侍衛同金天衛鬆懈巡視……那日,若皇後敢來,必不能將她放走。”
他未提常照與朱雀的去處,還是對他留了心的。
葉亭宴應下告退出殿,與常照一起在廊下站了一會兒。
“三個月,”常照仰著頭道,“還剩三個月,實在是太長了。娘娘派她的兄長騙我,欲置我於死地之時,可曾顧念我們的賭約?”
葉亭宴瞥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常照便笑道:“無妨,你們不仁,我卻是要顧念這個賭約的,但醜話說在前頭,你們最好不要落在我的手裏。”
沉默片刻,葉亭宴忽地道:“我聽聞陛下杖殺了劉翁。”
常照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劉翁”是誰,便笑著答道:“是啊,他是皇後和先太子留下來的人,陛下怎麽會放心他呢?”
葉亭宴順著道:“那你也要當心一些,說不得下一個就是你我了。”
常照伸手撣了撣葉亭宴肩上不存在的灰塵,湊近了些,低聲道:“說的是,所以我勸你們也快些動手罷……皇後和先太子在朝中留下了多少人?他先前心存忌憚、不敢妄為,今日之後,可還會顧忌這麽多?你們晚動手一日,這皇城便要多一些冤魂。”
葉亭宴想著常照對他說這話時的表情,總覺得心中有幾分詭異,他穿過明光門前空曠的前庭,正預備出宮時,便見彥平帶著一隊禁軍攔下了他。
他與此人共事多次,可算是熟稔,正欲抬手行禮,彥平便打斷了他:“葉大人不必多禮!正巧你不曾出宮,省得我到宅邸中尋你。”
他輕咳了一聲:“方才我去見陛下,不知他想起了什麽,忽地將朱雀中那位刑期提至今日,也不必顧及什麽時辰了,著即刻推往東市,傍晚之前行刑。陛下叮囑我尋葉大人共事,葉大人自會告知我們要蹲守何人。”
葉亭宴眉心微蹙,一顆心卻是飛快地跳了起來。
宋瀾在囑咐他和常照之後又突兀反悔,是擔心夜長夢多,還是……對他們二人生了猜忌,擔憂他們知曉此事之後,會連夜回去布置?
眼下卻沒有旁的辦法,葉亭宴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道:“有勞彥兄遞話,容我更衣之後與兄同行。”
*
申時過半。
落薇提著腰間沉重的鐵刀,跟隨元鳴從刑部大獄陰暗的甬道中走出來,聽見身後鐵門緩緩關閉的聲音,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抬頭看天,此時正是春日裏,日已偏斜,連綿了近一個月的春雨偃旗息鼓,今日天色水藍,正是晴明,再有一兩個時辰,便要落日了。
三匹馬一路狂奔,從禦街直奔汴河。
落薇往身側瞥了一眼,邱雪雨在大獄中關了三個月之久,疲累不堪,攥著韁繩的手微微有些抖。
所幸刑部礙於民意,暫且未敢對她用刑,這些時日宋瀾手邊千頭萬緒,也將她忘在了腦後。
前幾日宮中喪儀傳來,皇帝驚怒突病,又在禁中濫殺,正是人心惶惶之時。
朱雀這些日子持天子手諭,四處暢通無阻,連刑部官員都不敢過問。也正是借此機會,落薇才得以跟著元鳴,渾水摸魚地將邱雪雨從獄中救了出來。
為了保險,落薇沒聽葉亭宴的話,還是換了禁軍服飾,親自進了一趟刑部大獄。換邱雪雨出來的那名禁軍原本在刑部供職,十分熟悉刑部的構造,他隨身帶了火油火石,預備在合適的時機放一把火,以作聲東擊西。
落薇下馬之後,將馬順手拴在汴河邊的擺渡之處,元鳴站在岸邊吹了個口哨,隨即略一頷首,低聲道:“蘇娘子,小人便隻能將你們送至此處了。船中有預備好的衣裳,你們更衣之後便沿河下行,公子在臨江渡口和南城門處都留了人手,你們見機行事,隨意走一條路就是。”
“多謝元大人。”落薇屈膝行禮,被元鳴急急攔住。
他踮腳望了一眼,發現船尚未至,這才道:“刑部之事不知能拖到幾時,公子叮囑,還望貴人切勿掛念,在日落之前出城去,城中諸事,還有貴人的兄長,公子自會想辦法的。”
落薇問:“我本與他約定好,今日從刑部救人之後暫且回府,待後日兄長處刑、刑部起火之時再出城,為何他突然改了主意?”
元鳴尚未來得及回答,便聽身後突兀傳來一陣嘈雜聲,他轉頭一看,卻遠遠望見了高聳的囚車。
囚車中一個衣衫被血浸透的囚犯,雙手被鎖在囚車頂部,半死不活地垂著頭,縱然如此狼狽,他還是精心為自己簪了發。
“聽聞今日行刑的是蘇氏公子,蘇家一門煊赫,怎地就從皇後娘娘病重之後淪落到如此地步……瞧這君子死而冠不免,果然是世家大族的風度。”
“說來也是離奇,這蘇公子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在禁宮行刺,被判了斬立決?我朝律法雨未晴、天未明不得行刑,偏生今日如此晴朗,又未過申時,真是……”
在看清囚車中人麵容之時,元鳴麵色忽變,立刻轉身:“禁宮有變,還請貴人即刻動身!”
船已經到了渡口,落薇也認出了囚車中的人,不禁膝蓋一軟,險些直接倒下去,邱雪雨半拖半拽地扶著她上了船,同她一起掀了烏蓬一角向外看去。
“薇薇……”
“我知道,”落薇抓著她的手,目光卻沒有移開,口氣也是顛三倒四的,“宋瀾為何這麽快便動手了,為何、為何這麽快?”
邱雪雨無法,隻得吩咐劃船的侍衛暫且隨著囚車緩行,如今汴河上花船、遊船良多,一葉小舟穿梭其中,倒也不算顯眼。
雖說落薇與她這個名義上的兄長看起來並不親密,可邱雪雨知曉,他們之間的牽係怕不比親生兄妹少。
當年歸來之後,落薇得知兄長是為了照料父親的病才將去許州讀書的機會讓給了她,抱著對方哭了一夜,第二日來尋她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桃子——這些年他們心照不宣地淡漠了同彼此的關係,隻是怕互相連累罷了。
烏篷船晃晃悠悠地停在汴河岸邊,正對著行刑的東市口。
常照作為監刑官,抬頭看了一眼欲暮的天色,不緊不慢地摩挲著手中的判簽,遲遲沒有下令。
落薇知道,他是在等她。
若是拖延幾日,哪怕隻有一日,給她和葉亭宴留些布置的間隙,就算要冒著再次落到宋瀾手中的危險,她也要拚死一試。
可如今這樣倉促,她能做什麽?她做得了什麽?就連在烏篷船中親自送他一程,她都要冒這樣大的風險。
宋瀾究竟為何會提前動手,難道察覺到了什麽不妥?就算要逼她相見,也該給她充足的時間準備才是。
兄長與邱雪雨不同,宋瀾不信她會為了邱雪雨、為了玉隨雲這樣萍水相逢的朋友鋌而走險,卻願意賭一賭她會不會因自小一起長大的兄長現身。
邱雪雨從落薇身後伸出手來,輕輕地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是憂慮落薇哽咽出聲,引得懷疑,常照就站在岸上,四處應該都有埋伏,她們連城內的人手都不曾接頭,稍有不慎,孤立無援,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落薇溫熱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邱雪雨不敢出聲,隻好在黑漆漆的烏篷船中死死地抱住了她,以求給她一些安慰。
她眼中酸澀,略微一眨,也有眼淚落了下來。
邱雪雨連忙抬手拭去,她在牢中三月,氣力不支,隻得貼著落薇耳側,嘶啞地道:“薇薇,你要忍住、要忍住,要好好活著……隻有活著,才能為他、為他們報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