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病酒逢春(四)
落薇心頭一跳,脊背上一片涼意蔓延開來。
她忽然明白了葉亭宴方才的眼神——即使沒有開口,二人也心知肚明,此事之後,無論如何,他們都保不下玉隨雲的性命了。
雖說這大抵是玉隨雲隱忍了九個月之久的報複,但蘇時予未死,她為何能做出這樣的慘烈舉動?
落薇忽而回憶起方才葉亭宴所說的“昨日時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誰將這個消息私下遞給了貴妃。”
她轉念便想清楚了其中的關竅,不由攥手成拳,恨聲道:“常照!”
內宮之中,唯有常照知曉蘇時予與玉隨雲之間的情分,隻消在遞消息時欺瞞玉隨雲,說蘇時予已死,她了無牽掛,必定會玉石俱焚。
如此一來,她掐死了宋瀾的長子,不僅自身難保,禁宮亦將大亂。
她的性命便是常照對蘇時予、對他們的報複。
況且宋瀾盛怒之下,還不知會有何舉動,無論如何,受益者都是作壁上觀的常照。
落薇麵色慘白,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葉亭宴抬手將她摟到懷中,歎了口氣道:“今日,我與常照同行之時,他告訴我……半年之期將將過半,他不會將你我之事告知宋瀾,卻因蘇時予所為十分不悅,實在不能保證自己還能不能履約。”
落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他要逼我們離開汴都?”
葉亭宴沉聲道:“雖說他對宋瀾亦非真心,但時予一時將他惹怒,再留於城中,實在過於冒險。江南兵士已有先鋒行至汴都城外,楚吟、雪初、錯之和令成,今日便會出城去。”
“隨雲和兄長如今都在宋瀾和常照手中,如今宋瀾沉溺喪子之痛,回過神來,他必定會利用這兩個人逼我現身。”落薇垂著頭,失魂落魄地盤算著,“我們、我們……”
她說不出話來——縱然如今心亂如麻,但她勉力鎮定下來,飛快地將眼前的局勢思索了一遍,發現自己幾乎沒有旁的方式破局。
蘇時予所行之事本就是一場豪賭,賭勝了,便能為他們將常照這一混沌不清的心腹大患除去。
敗了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他本就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思去的,甚至沒有為自己留半分餘地。
玉隨雲更是如此。
她從來不是表麵那般不諳世事、驕縱蠻橫的性子,對於家族覆滅之事更不可能全然不知,之所以隱忍不發,是因為她發覺,原來宋瀾如此在意這個孩子。
於是她拚命保重,為宋瀾誕下了健康的長子,甚至設計讓他確信了孩子的血脈。
在初為人父的喜悅到達巔峰之際,她親手掐死了他滿懷期冀的孩子。
這就是對他最慘烈的報複。
*
宋瀾跌跌撞撞地闖進披芳閣的時候,閣中的血腥氣幾乎已經淡得聞不見了。
宮人們連地麵上的金磚都衝洗得幹幹淨淨,他能嗅見那種有些殘忍的味道,卻不見半分血痕。
玉隨雲已被剝去了貴妃服飾,素衣跪在殿中,身前便是那個被她親手掐死的孩子。
昨日驗親時他見過,是位皇子。
他自幼親緣寡淡,父親難見、母親甩手,諸位兄長和姐妹的眷顧,還是他費盡心機乞討來的。天地之間,或許這是唯一一個,渾身骨血自出生便與他有如此牽係的存在。
早朝上的群臣恭賀猶在耳邊,宋瀾走到玉隨雲近前,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他顫抖著伸出手去,還沒碰到那具小小的死屍,便聽見玉隨雲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欣賞著宋瀾如今雙目猩紅的模樣,笑得前仰後合。
從入宮那一日始,她一直是天真少女的模樣,這樣的世家女子宋瀾實在見得太多,一眼就能看得透徹。他樂得驕縱著她,即使她被禁足之後並未喧鬧,他也沒有將她放在眼裏。
可如今看著她的眼神,宋瀾忽而打了個激靈。
因為他發覺,對方的眼神中並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大仇得報後帶著快意的嘲諷。
她是受驚產子,折騰了半日之久,生產之後還眼睜睜地看著他喚醫官過來給孩子驗親,足有一日不曾闔眼,蒼白虛弱到了極點。
隨後,她居然還能避開守衛和宮人,在太後的眼皮子底下,艱難地、活活地掐死了自己的骨肉。
若不是恨到極處,怎麽會有這樣的氣力?
宋瀾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幾乎想把她的肩頸捏碎,話到嘴邊卻生生吞了下去,他將所有的暴戾心思一並壓抑下去,狀似溫柔地喚她:“隨雲啊……”
玉隨雲抬眼便看見了宋瀾失態含淚的眼睛,她笑吟吟地咬著嘴唇,同他虛情假意:“陛下,你來了。”
宋瀾反複摩挲著這張熟悉的臉,手掌下移,捏住了她突突跳動的脖頸。
他如今恨不得將麵前這個女子千刀萬剮,麵上卻是一副幾欲心碎的神情:“……朕寵了你三年,皇後在時都不曾與你分寵,朕這樣盼著我們的孩子,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待他?隨雲,你對朕,就沒有過半分真心嗎?”
他眼睛一眨,熟稔地落下淚來,那眼淚滴在玉隨雲的手背上,微燙:“你心裏還記掛著他,是不是?既然你這麽喜歡他,當年為何要嫁給朕?你父親手眼通天,何必委屈了你?”
玉隨雲有些喘不上氣,但她仍然伸手摟著他的脖頸,一字一句地說著:“都到這種時候了,陛下何必……還跟我演戲……”
宋瀾鬆了手,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湊近地麵上的嬰兒死屍:“他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母親不是世界上最愛自己孩子的人嗎,你怎麽舍得這麽對他!”
“想到他身上流著你的血,我就惡心透了!”玉隨雲抓著他的手,移開了目光,“與其讓他長成你這樣的怪物,今後不得好死,我寧願他如今就斷氣。”
她掙紮著轉過臉來:“你可要好好看看他,死死地記住,這是你的孩子,他是被你害死的,你會害死你身邊所有的親人,這是你的報應!”
宋瀾像是被嚇到一般鬆了手,連滾帶爬地往後退了幾步,口中喃喃道:“朕對你那麽好……朕……”
“好?”玉隨雲瞧他如今還在偽裝,不由捂著自己的脖頸,笑道,“是殺我父我兄、夷我三族的好,還是將我禁於宮中、侮辱戲弄的好?我告訴你,就算你不殺蘇時予,我也早就想好了!”
“你以為我為什麽願意忍耐著生下你的孩子?胎死腹中尚且不夠,我要你看過他、聽過他的哭聲、幻想過他長大的模樣之後,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隻有親人的血!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
她反手從頭頂拔了一隻簪子,朝宋瀾撲了過來,宋瀾猝不及防,險些被她一簪子刺進眼睛。
宮人離去之前已經剝去了玉隨雲的服製,並未留下任何利器,她頭頂那隻檀木的簪子連張紙都劃不破,但眼睛如此脆弱,怎能經得起如此傷害?
宋瀾惱羞成怒,終於扯下了那張向來無辜的君子麵皮,“錚”地一聲拔了腰側的佩劍。誰料玉隨雲根本不曾猶豫,利刃出鞘的一刹那,她便直直迎上,任憑那把劍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她是故意惹怒了他,逼他拔出劍來的!
宋瀾眼見染得通紅的長劍從玉隨雲背後穿出,他慣常見血,此時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他想要抬手將玉隨雲推開,玉隨雲卻死死摟住了他的脖頸,像是要獻吻一般湊近了他的耳側。
“有一句話……陛下……卻是沒有……說對的,誰說……這天下最愛自己孩子的……就是母親?”
宋瀾這才發現,她雖是素衣裸足,卻為自己上了濃妝,脂粉甜膩的氣息縈繞在他的鼻尖,混著鮮血的腥味兒。
好一具紅粉骷髏。
玉隨雲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當時……殿中……隻有我與太後……兩人……她那時根本沒有瘋……你猜猜……她為何……就那麽笑著……看我掐死了你的孩子……甚至沒有出言阻止?”
宋瀾猛地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玉隨雲無聲地笑著:“你疑心所有人……所以……你的身邊……永遠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你真心,就連你的母親……”
她痛到了極處,表情扭曲,抓著他衣角的手指不停地抖:“你就繼續做一個……連字都無人取的孤家寡人罷,死後亦是……孤魂野鬼,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什麽意思,你說太後——”
她氣息漸漸弱下去,手指也依次鬆開,宋瀾握著她的肩膀嘶吼,卻不見她回應:“你告訴朕,告訴朕,太後做了什麽?你若說了,朕便送給蘇時予一個痛快的死法……”
或許是聽到蘇時予尚還未死的消息,玉隨雲微微瞪大眼睛,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扯著唇角,露出了一個很輕的微笑。
“你說啊!”
宋瀾抽手將她胸口的長劍拔出,卻發覺她徹底失去了氣息。
“……你們、你們一個兩個,為何都這樣對朕?”
守在殿門口的劉禧聽見殿內傳來一聲利器落地的聲響,隨即年輕的天子踹開殿門,宛如遊魂一般走了出來。
他身著玄色的隱龍鎏紋袍,前襟被血染透,卻瞧不出血的顏色,反倒是暗紋上繡的龍紋得了血的滋養,變得栩栩如生。
或許是因著方才的推搡,宋瀾發髻微亂,被玉隨雲貼近過的左頰也沾滿了汙血,縱然這張臉上稚氣未脫,瞧著仍像是修羅惡鬼一般。
遠處的宮人齊齊跪下,連頭都不敢抬,劉禧大著膽子上前去扶住宋瀾的胳膊:“陛下保重啊!”
宋瀾被他攙扶著走了一段,才回過神來:“劉翁……”
劉禧應道:“陛下。”
宋瀾側過頭來看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眼神閃爍:“朕記得,你從前是跟著皇兄和阿姐的。”
這些年來,宋瀾忌憚著宦官之禍,對宮中的內臣常侍掌控極嚴,近身之人亦非劉禧一個,隻是他跟隨宋瀾時日最久,這樣的時候,也隻有他敢來伺候。
劉禧雖不知他與皇後有何齟齬,心中總歸是有數,聞聽此問,隻好避重就輕地道:“是,是貴人見陛下當時無人照料,遣小人來近身伺候的……陛下,當心石階。”
“哦,算起來,也有十年了。”
宋瀾自言自語地說著,劉禧不知他要往何處去,也不敢出聲,隻得亦步亦趨地跟著。
有禁軍跪在道旁,深深垂著頭,宋瀾站穩了,經過他們時,忽而道:“將他拿了罷。”
他手指的正是劉禧,劉禧尚未回身,便被立時爬起的禁軍抓住了胳膊,他一時怔住,不可置信地喚道:“陛下!”
宋瀾回過頭去,沿著園中坑窪不平的石子路繼續走,沒有理會他的呼喊:“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