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病酒逢春(三)
常照舉著手中的燭台,緩緩踱步,走到朱雀司深處的牢房當中。
他近日常來,眾人皆知,抱劍沉默的元鳴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垂著頭同旁人一起離去了。
蘇時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覺有微涼的衣緞拂過他的麵頰,隨即而來的是一種帶著甘苦的藥香氣。
這種藥香並非隻有藥材的澀,還雜糅了昂貴的熏香,一種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開始注意這個味道——蘇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時候比落薇還要多,對藥物十分敏感。從常照奉旨來蘇氏宅邸見他的第一次,他就發覺,這個人是常年喝藥的。
他雖看起來有些蒼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場上一箭射馬的臂力尚在,可見沒有侵入肌理的頑疾,那究竟是什麽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藥、用重藥?
而今,這個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氣之間,竟還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離他一步之遠處擱下了燭台,十分隨意地坐了下來,隨手撥弄了一下他麵前染著血跡的稻草:“你知道他為何要設朱雀嗎?”
蘇時予沒有答話,常照自顧自地繼續說:“無論是我,還是葉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為暮春場那一箭。在那之前,我們都猜到了,陛下親政之前,一定會在禁中設一個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屬機構,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鋒利的劍。”
“這是他從史書中學來的——君主要有這樣的犬牙喉舌,統攝禁內、監察百官。他需要一個能文能武的人,對外和朝中之人無甚區別,對內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著朱雀,處理一切不能從刑部和典刑寺處理的事情。當然,他學得很徹底,這樣的地方十分危險,當然不能長久地用一個人執掌,所以,皇後和太師之前是葉亭宴,之後便是我。”
“他削了太師的相權,奪了皇後的威勢,架空六部,直掌禁軍,不多時便能將所有的權力攏在自己的手中——這一切從他登基時便開始盤算,隻要皇後與玉秋實鬧得不死不休,最後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蘇時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遞來一個眼神。
常照歎了口氣,取了一塊帕子,想為他將麵上的血跡拭去一些,蘇時予卻側頭躲開,沒有領情。
常照也不在意,繼續道:“既然太師必須要死,他收攏權柄的最薄弱之處,便是這朱雀司。我與你妹妹和葉亭宴都談過此事,他的缺點是什麽?他雖學來了玉秋實的十分權術、皇後的百般權衡,唯獨不知如何收攏人心,朱雀這樣的地方,必得是能夠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這裏能有幾人為他效死?”
蘇時予咳嗽了一聲,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湧的汙血,嘶啞地開口道:“你對我說這些,有何意義?”
“我想告訴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沒有區別,同道與否,真的有這樣重要麽?”常照緩緩地道,“我還想告訴你,雖說我能看得到宋瀾的薄弱之處,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縱然知曉,也不明白該如何應對——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對你設防,想將你當知心好友。你為何要這麽做?難道從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後,蘇時予遞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宮甚早,午後卻被彥氏兄弟帶著禁軍私下請到了乾方後殿,走到殿門前,他聽見蘇時予向來冷淡平靜的聲音:“……臣與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尋水時,卻忽在他頸間瞧見了人皮接榫之處。這些時日,臣留心此事,輾轉不眠,又聽聞常家當年闔家遇刺,隻有他一個人幸存。”
“於是臣托舊友在燕州留心,發覺那位當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僥幸未死,指認他並非常照,臣已遣人將她帶回汴都,快馬先行,送回了一張乳母畫下的像。陛下將常大人喚來,揭了他的麵具,一認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頸間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蘇時予回頭看他,目光閃爍,最後還是平息了下去。宋瀾窩在金座上,麵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悅,隻道:“平年,蘇卿所說,你可認?”
他走過去跪下來,麵無表情地道:“臣不能認。”
於是宋瀾喚來醫官,精細地卸了他的易容,蘇時予麵上瞧不出來,但見他氣定神閑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還是忍不住地發起了抖。
最後醫官將他的麵具揭去,蘇時予屏息側頭,卻看見了一張傷痕累累、幾乎無法辨認的臉。
常照立刻伏身,將這張臉埋在地上:“陛下,臣在當年刺殺之中損毀麵容,以假麵示人實屬無奈。君子典儀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難免遭人非議,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萬死不能辭,可小蘇大人所言,實在荒謬!”
蘇時予死死抓著衣擺,沒有說話。
在看見他那張臉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毀,多說無益。
“小蘇大人與皇後乃是至親,這些時日假意與臣交好,原是為了設下這樣的毒計,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於去歲病逝,還在燕州辦了一場喪儀,如今小蘇大人卻是從何處尋來了人,又以一張畫像誣告?臣請陛下務必要將小蘇大人口中之人帶進宮來,還臣清白!”
宋瀾之所以將蘇時予暫且送到了朱雀,而非當即賜死,便是為了他口中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從乾方殿出去之後,這位“乳母”,便決計不可能會出現了。
蘇時予低低地笑了一聲,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進朱雀之後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經被血浸透,隻好趴在稻草之上。這稻草十分潮濕,有些黴氣,不知是不是因為連日春寒的緣故。
常照隻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時予啊,你想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與我交好了兩三個月,這乳母進城的幾天,你怎麽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進城之時被我發覺罷?你瞧,其實你心知肚明,她根本進不了汴都城門,你想打我一個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蘇時予斷斷續續地道:“叫他……對你生幾分疑慮,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斂了之前幾分哀痛的口氣:“其實你從第一次見我時便生了這個念頭罷——豐樂樓上,皇後同你演一場戲;大醉之後,你狀似推心置腹,說了那許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鬱鬱不得誌的謊言,想同你交心,你卻隻想置我於死地。小蘇大人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你自己心中不曾想過麽?你就這麽甘心做皇後和蘇家的一條狗?”
說到後來,他聲音漸高,竟有些失態。
蘇時予見他如此,費力笑了一聲:“你與我們做的事情怎會沒有區別?何必把自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何必……還在我麵前偽裝?”
或許是因為傷口痛得厲害,他撐著力氣說完之後,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語道:“爹爹從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導這麽多年……落薇敬我為兄,從來不曾輕慢過我……就算我想過,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來平庸,當年……換她去許州……我從來不曾後悔過。我沒有什麽不得了的誌向,若能拉你同死,簡直是、是……可……”
說到後來,他甚至變得言語模糊、顛三倒四,常照將這一番話聽罷了,眼睛通紅,卻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一分情誼,好一位君子!”
笑夠了,他將那塊帕子扔在蘇時予的臉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舊情了。貴妃是不是快到了臨盆的日子?說起來,若非有她,我也不會這樣快地信你,既然從始至終她都是你的托辭,她出什麽事情,你也不會傷心罷。”
蘇時予瞪著眼睛,掙紮著往前幾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擺,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常照隻能聽見他喉嚨裏哧哧的氣聲。
“你妹妹要與我作賭,卻一心想要殺我,我答應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他一腳踢開了蘇時予的手,眼見他摔回去,痛得渾身發抖,聲音卻變得愉悅起來:“等你在鬧市口斬首的時候,你妹妹定然會來救你的,她若現身,葉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麽事情,我可攔不住,算不得違背約定。啊,他們二人若就這樣死了,也不太好,朝局還不夠亂,不過貴妃之事,倒也夠陛下頭疼一陣子,我想一想……”
他盤算著離去,竟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
春雨連綿,將皇城籠罩在一片縹緲霧氣裏,當春的新葉、柔軟的柳枝皆遁於無盡的陰雲之中。
落薇聽罷了葉亭宴的話,喉頭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長為何被宋瀾送去了朱雀,他……動手了?”
葉亭宴沉默下來,沒有答話。
於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訴過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尋來的人證入京之後,至少要與我商議……”
“常照如今與彥氏兄弟交好,禁軍中耳目眾多,那乳母若入京,必定會為他覺察,時予是怕時日拖得太久,前功盡棄。”葉亭宴澀聲道,“他必是覺得,就算不能一舉除他,但麵具之下有另一張臉,也可為陛下心中種個疑雲。常照確實猝不及防,隻是不料……”
落薇喘著粗氣,半晌擠出一句:“那隨雲如何?”
“昨日時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是誰將這個消息私下遞給了貴妃,引得她一時驚怒,立時便發作起來。”葉亭宴答道,“夜半之時,她產下一子,母子平安。常照從朱雀歸來,將時予與隨雲的舊事告知了宋瀾。”
他攥緊落薇的手,不等她說話便道:“宋瀾勃然大怒,疑心貴妃與時予私通,喚醫官來驗親,那孩子……確實是宋瀾的血脈。”
落薇暫且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幾分不安:“我們得想個辦法,隨雲產子之後,宋瀾想必……”
“今日,宋瀾在早朝上得了消息,未聽完上表便拂袖而去,眾臣退班,隻有我和常照留了下來。”葉亭宴避開了她的目光,“折騰一夜之後,貴妃守著孩子睡去,宋瀾匆忙上朝,因為太後神智暫醒,來殿中探望,便鬆了守衛,誰知……”
落薇感覺心幾乎從腔中跳出來:“如何?”
葉亭宴安撫般地撫摸她的手背,半晌才低聲道:“貴妃趁太後不備時,掙紮起身,將那個孩子……親手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