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君山焚盡(一)
靖和五年夏初,烈日早至,中原以北大旱。
今春同去歲一般少雨,在初春那一場連綿春雨之後,竟再無半分甘霖降下。
可吝嗇的天雨又與去歲有些不同——江南春旱自古有之,江浙之地水利發達、灌溉有道,總算能夠將日子熬過去,等到夏雨來的那一天。
而中原這一場大旱,顯然要比江南慘烈了許多。
此時尚未至酷暑時節,已有河道龜裂,莫說農桑,便是日常取用都變得不足起來。人們似乎已經能預料到秋時顆粒無收的慘狀,邊境小城開始有民眾棄地而逃,沿著大河往下遊而去。
許澹先前寫折子便是為了盡述此事。
西北邊境原本便不安定,明帝時舉國力大敗西韶後,輕徭薄賦,養民養了至少十年之久。如今西北墾荒不過兩代,若棄地而逃,未免前功盡棄,為今之計,朝廷當盡快遣人、主持水利修築才是。
況且他還另有一重隱憂,西韶雖敗,北方三部聯盟仍舊虎視眈眈,前朝國有叛亂,內耗靡費眾多,雖有燕家出京鎮守幽州,仍要憂慮那些遊牧民族鐵蹄南下之患。
但靖和五年比過去的靖和四年繁事更多,朝野上下陷入一片靡靡之中,眾人忙著勾心鬥角,顯然無暇理睬他的奏折。
先是時,寧樂長公主病逝,後攝權攬政數年的玉太師因謀逆罪名落獄,滿門皆斬。太師去後不久,帝後往穀遊山狩獵,皇後忽生重病,乍然從朝野之中消失。
有心人不難猜出其中的關竅,但滿朝文武哪有一人敢言?
玉太師死後,他一手提拔的邊疆蔣文遠在西境蠢蠢欲動,穀遊山之變後,蔣文遠出兵逆亂,盡得西境五城。朝中老將李逢掛帥出征,不過三個月便平了蔣文遠叛亂,元旦之前,李逢班師回朝,病逝途中。
皇帝極盡哀悼,撫恤千金,封賞子侄。
這場叛亂離汴都太遠,繁華富庶已久的京都一時並未受多少影響。
年末,街頭巷尾流傳起從前那首《假龍吟》來,有人稱自己窺見滿月之日,東山有真龍狀流雲現世,官府嚴查流言來處,卻遇上靖秋之諫,隻好無疾而終。
靖秋之諫、碎玉案、殺蟬案,諸如此類的流言,兼之從前的民謠、神跡,在民間流傳越來越廣。京都府終於深覺無法禁絕,隻好私下告誡,不使言論流入貴人耳中。
不過皇後離宮後,皇帝縱情肆意、暴戾耽溺的一麵日漸顯露,敢對他說這些實話的人本就寥寥無幾,他又鮮少出宮,不知內廷中是不是有人壓下了巡查的禁軍和親衛,皇帝隻知有流言,完全不曾想到已到了如此地步。
五年元旦,宋瀾撤垂簾親政,施恩天下,更是破天荒地初初親政便給自己擬定了一個“昭”字為皇號。
曆朝曆代少聞君王在世時便打著擬定皇號為名為自己定諡的先例,民間一時傳為奇談,因前朝有同諡君主,世人多稱今上為“小昭帝”。
元月十七日,鼓院重啟刺棠一案,猶如火星一般引燃了從前沸騰的流言,街頭巷尾都在歌頌從前那位承明皇太子的功德。
有些膽大之人猜測會否是皇太子未死,如若不然,怎會有“真龍”“假龍”之爭?
眾人皆道荒謬,聽聞流言之人卻越來越多。
五年二月,舒康長公主去國之藩。
三月,安平將軍燕琅於宛城大破夜半偷襲的北方蠻夷,朝廷賞千金,拜安國將軍。燕琅回守幽州,上表奏請後開始主持修繕城關的事宜。
三月中,刺棠案尚未審完,自入宮以來獨寵三年、太師死時也未受牽連的玉貴妃因愛子夭亡一並歿世,小昭帝一夕之間喪子失愛,連罷早朝。
輟朝第三日,皇後的兄長、士林學子之間素有清名的蘇時予因莫名其妙的“謀逆”罪名被判斬刑。
行刑當日連綿春雨方歇,刑部驟生大火,雲梯過市之後,蘇時予竟被人當眾救走,太學眾生對蘇時予罪證不全便被處斬一事頗有微詞,聞劫囚之事,還以為是哪個仁人義士仗義相救,私下裏無不拍手稱快。
得皇帝寵眷多時的親臣葉亭宴也在這場風波中悄然消失,有人說劫囚一事原本就是他的手筆,亦有人道他被政敵常照設計陷害死於非命,眾說紛紜,難有定論。
宋瀾派常照搜了葉亭宴在汴都的府邸,隻是那裏不出意外地人去樓空,花園中的樹都被挖走了幾棵,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留下。
後來朝廷還是在汴河水中尋回了蘇時予的屍體,次日許澹應邀到太學授課,談起此事,眾人義憤填膺,言語中頗有不滿皇帝濫加罪名之意。許澹連忙製止,如今台諫尚不敢言,太學集天下喉舌,稍有不慎便會引殺身之禍。
於是眾生吞聲肅然。
數月之間,朝野內外禍事頻出,樁樁件件皆有頭無尾,引人無限遐思,史官無暇磨墨,卻又不知該如何落筆。
然而靖和五年的波折遠遠不止這麽多。
三月末的某一日,汴都雷聲大震,然而天公幹引雷霆,一滴雨都未落。一夜之後,消息驟然遍布街頭巷尾——昨日穀遊山上崇陵太廟落了天火,纏綿病榻許久的皇後在火光中離世,年僅二十三歲。
這消息太過離奇,然而小昭帝親自披麻前往穀遊山,迎回了皇後的“靈柩”,擺明了是要世人不得不信。
皇後出殯時,汴都有方士稱在夜空之東瞧見了鳳凰涅槃的天相,有人到岫青寺求簽,得了一句意味深長的“梧桐木有鳳來儀”的簽詞。
四月,久病的成慧太後病逝。
短短一個春日裏,天下大喪。
文武百官和各地世家公侯上表鳴哀,又往汴都送祭,誰知宋瀾竟借“不敬皇後與太後”之名發難,先是殺了一批內廷官員,再遣人徹查,從哀表中撿出四十二處用字之錯,問罪群臣。
幾年以來積攢之勢終於烈火燎原,朝中風雨倒懸,典刑寺人滿為患,早朝上爭吵怒罵聲不絕於耳。
眾人猜測,這是皇帝對眾人的一個試探,畢竟他即位時太過倉促,未得諸侯上表、百官擁戴,於是借機篩選,想要除去有貳心之人。
另有人猜,今上為政之風向來如此,從前不過是有太師和皇後大勢,不得表露罷了,今後侍奉應肅、道路以目,想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史稱此事為“雙鳳大祭案”,然無論何種猜測,人皆默認,小昭帝這般執著於問罪公卿,絕非是對母親、對妻子的哀戀,而是難以壓抑的猜忌之心——他要借此案,叫眾人徹底倒向自己。
於是許澹等人上書的折子無人閱覽,堆在乾方殿中積灰。台諫緘口之後,朝中眾人醉心於玩弄權術、向皇帝表明心意的勾心鬥角之中,隨意拉出一人,酒肆間大談的皆是陰謀、背叛、設計、離間。
夏初,天下第一道人、曾為承明皇太子祝禱的紫微老道忽而現身金陵城中的映日山上,稱自己夜觀天象,見帝星晦暗,隱失其輝。
他施法撥開迷障,發覺竟有天煞孤星借了東來紫氣,偽裝帝星,如今風雨飄搖、大廈將傾,想來不日便有星辰攜火墜地,真正的帝星將歸位九天。
聽聞帝都中的皇帝聽聞之後大怒,先後往應天府派了許多兵將,就是沒有尋到老道的下落。
不過早在追捕這老道之前,金陵城中便已日日增兵,市井民眾也不知道為何汴都源源不斷地遣兵將來到金陵城,他們好似在尋找什麽人,但自始至終一無所獲。
六月,關中以北有流民來到了汴都城下,沉溺在安平中太久的京都子民,也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將亂的世道。
落薇坐在小舟的窗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宋瀾已經上鉤,將守軍撥至大河沿岸城池中搜尋你我,我們手中的江南軍隊,終於已全數集結於汴都周遭,按理說,我們隻消宋瀾一個疏忽,便能盡快動手,在不傷及城中百姓的前提下直取禁中,可是……”
葉亭宴苦笑了一聲:“我也不曾料到,常照竟能將宋瀾慫恿到這個地步,今年中原大旱,我們再不動手,隻怕宋瀾激憤之下還會做出別的舉動。我明白你想說什麽,流言和觀星一事,確實是我們的手筆,可是它遠比我們設想中更加順利,順利得讓我有些心慌。”
小舟一晃,他伸手護住麵前棋盤上的棋子,落薇則長長地“嗯”了一聲:“這其中定然少不了常照的推波助瀾,雖說他將宋瀾的朝局攪成了這個樣子,可難道他就心甘情願地幫助我們、不求回報?”
葉亭宴隔著眼睛上蒙的白紗落下一子:“六月廿日,兵困馬乏,雖說我不愛冒險,但不能再等了,與他見招拆招就是。若再等下去,中原動亂,就不好收拾了。”
他話音剛落,周楚吟便推門而入,沉著麵色將手中的信往案前一擱。
落薇撿起來看了一眼,也不禁變了臉色。
“六月初三日,燕老將軍病逝一事忽然泄露,北境三部星夜列軍三十萬,陳兵幽州天門關前,燕軍雖精悍,人數卻遠遠不及,安國將軍連發了三封軍報,請汴都增援。”
周楚吟念罷了,又道:“聞訊之後,宋瀾召回大河上下軍隊,集結汴都大營軍十萬,趕赴幽州馳援,今日他下了詔令,命各地公侯籌措糧草軍械,共同擊之。”
葉亭宴立即問道:“領兵的是誰?”
周楚吟道:“汴都老將隋驍與逝去的李逢將軍長子共同領軍。”
“那倒……”
“可是,”周楚吟一字一句地道,“常照請命為軍師,與他們一起去了北境。”
落薇臉色大變,抬手一拍,棋局被毀,棋子紛紛落地,如碎玉入壺。
“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