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山焚盡(二)
這一場戰爭來得又急又快,不過十日之久,馳援大軍尚未到達,邊境便增發急報兩封。
這些年來宋瀾對於全心依附皇後的燕家軍始終有一兩分顧忌之心,有意無意地通過增派將領、削減軍餉等方式瓦解著燕軍的勢力。
當初燕氏父子離京北上時,大軍尚有十萬,這些年來因各類詔令,大軍減了半數,燕家不得違背皇令,隻得盡心盡力地訓練這剩餘的五萬軍隊。
他治下嚴明盡心,五萬人的軍隊如同銅牆鐵壁一般,久而久之,汴都便對北境的邊防愈加放心,先後不下十個將領被遣入北境,企圖分兵權。
燕老將軍容下了一些驍勇善戰之將,而隻顧貪圖軍功、甚至貪汙糧餉的小人,則被他想辦法處理了不少——當初燕琅殺王豐世後回京請罪,便是在燕老將軍默許下所為。
今年京中多事,又逢中原大旱,燕琅年初時便冒著謀反的嫌疑私下增募兵士兩萬,又甘願擔著不孝的罪名,死死扣著燕老將軍的死訊,未為他治大喪,此舉就是擔憂北境諸部得知消息會趁虛而入。
誰也不知道這個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了出去。
周楚吟將一張軍防圖鋪在桌上,圖上遍插著北軍的旗幟。
一側的柏森森遞了一杯涼茶給他,周楚吟接過一飲而盡,他嗓音微啞,不知是因為暑熱還是心急。
“小燕這些年來的布防,對付北軍,原是綽綽有餘。北方諸部雖比西韶地域廣,騎兵又強悍,但北方諸部中最強大的兀兒回、查哈裏、厄真三部,因利益爭執不休,鮮少能凝聚一心。這些年來,擾邊之戰多是由一部主導,是而從未成功奪我大胤的一寸土地。”
落薇接口道:“三部之間的齟齬始終是兵家大忌,上次三部聯合興兵,還是靖和年初的宛城之戰,那時我將燕氏遣往幽州,不過三月便破了聯軍。此後,我又派了許多細作出境,在塞北草原上離間三部的關係,但是……”
“是我疏忽了,總以為此計已成,現在想來,三部這些年來破裂的和談,極有可能是他們故意做給我們看的。厄真部從十多年前,便源源不斷地往我朝派遣細作,有一些深藏禁宮之中,連我和阿棠都查不出來。”她苦笑一聲,“三十萬軍隊……是他們舉國力興兵,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小燕未料到此事,自然猝不及防。”
周楚吟低頭瞧著那張布防圖:“燕軍五萬兵士,雖是精兵,可對上數倍敵軍,太過冒險。汴都遣去馳援的軍隊,雖號稱有十萬之眾,可是否足數尚不能論,汴都大營這些年來疏於練兵,隻能說是聊勝於無,縱是星夜馳援,也未必能增援多少,況且常照在軍中,恐怕會想盡辦法拖延進軍。”
柏森森終於聽懂了他的意思:“那此去領兵,豈不是苦差?怪不得聽聞汴都中人紛紛推辭,最後隻得叫老將掛帥,常照在這種時候自請為軍師……”
落薇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他雖是華族人,但已為厄真部所用,正是他們最大的細作,我雖發信要小燕提防,可若是常照拖著軍隊遲滯於路中,我也無能為力。況且數月之前,我與他在豐樂樓打賭,他說若此局不勝,他要殺宋瀾、殺我與阿棠,後——”
她忽然起身,拔了身側的短劍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葉亭宴沉默良久,此時終於開口,他摩挲著手邊那條原本用於蒙眼的白紗,緩緩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軍報中說三部攻勢猛烈,是舉國力興兵,可以三十萬之眾猛攻幽州,不似他們尋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帶著她手中的劍偏了幾分,劍尖從幽州向西滑去,越過陰山山脈下行,沿著大河中遊一路往南,過長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換了新的大君,名為烏莽,我出關見過他一次,此人年輕有為、野心勃勃,且少年時便弑父篡權,四方征討,極善兵略。”葉亭宴在她身後道,“倘若我是他,便拿這三十萬開往幽州的軍隊做幌子,自己領一支精兵,不必多,萬人足矣。”
“趁北方戰事焦灼,我會領兵自陰山最險處走,避開我朝耳目,然後借道燕州,順著大河,往長安出奇兵。如果順利,十日行軍後,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長安,便是絕了西北諸州援兵之路,屆時率兵直取汴都,先後不過十五日。你們覺得,宋瀾抵不抵得住他在後方的偷襲?”
周楚吟攥拳不語,邱雪雨皺著眉問道:“雖說北軍多騎兵,行掠極速,可殿下為何篤信,這烏莽領兵南下,十五日之內能夠勢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勢力,他們借道燕州,不會受阻攔,這是其一。其二……”落薇澀聲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長安這樣的大城池,各州要應付農桑與流民之事,自顧不暇,就算聽聞敵襲,也多會袖手旁觀。”
“如此一來,烏莽攻長安汴都兩城,大軍未至幽州便會被召回,但路途太遠,想必是來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夠暫時穩住軍心,可終歸是耗不起三十萬大軍的圍攻。況且今夏大旱,糧草不足,宋瀾月前借雙鳳祭案問罪天下諸侯,誰會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亂——這是北方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盤棋。”
室內一時靜謐,竟無一人再言語。
良久,落薇才緩緩道:“怪不得我在宮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細作,誰會去懷疑……太後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邱雪雨麵色慘白,起身拍桌道:“怎會、怎會……”
她思索片刻,頹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會遍尋不得。可她若是細作,從多年前侍奉先皇後開始,先皇後小產、病逝,宋瀾、玉秋實……啊!還有隨雲,太後隻要在這個時候將一切告知宋瀾,就算她是宋瀾血親,宋瀾也一定會殺她泄憤。”
“她的死,便是給北方諸部可以動手的信號,且宋瀾在常照慫恿下借不敬之名發難,得罪天下諸侯,將汴都陷入了孤立無援之境。我們都是此時才想清楚,宋瀾這些時日連遭打擊,如何能夠分心想到這些?”
她緊蹙著眉,有些遲疑地喚:“薇薇——”
落薇卻問:“我們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馬?”
周楚吟道:“五萬有餘。”
落薇斟酌著道:“也算足夠,幸而前些日子教他們偽裝後前來,否則此時再從江南急調,困難重重不說,定是來不及了。”
她收了劍,取一隻大胤王旗之標擱在長安地標上:“我們明日便整兵發長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攔烏莽進城。在長安留下守軍之後,回兵汴都,守城而戰。”
葉亭宴麵上終於浮現了一個淺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頃刻之間便決意出兵相救,眾人默然應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機會直攻汴都,便能報過去五年來的夙仇。
北軍燒殺**掠無所不為,若攻入長安必定屠城,無論如何,這都是必為之事。
眾人開始商議用兵路線,周楚吟卻忽而道:“你們有沒有想過……”
他挪開那隻王旗,對葉亭宴沉聲道:“你說一萬奇兵,隻是最利我們的猜測,我與你一同出關,烏莽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曉——他比你還謹慎,三十萬便是北方諸部二十年來的國力嗎?若他手中還有一隻十萬以上的軍隊,等他這一萬精兵到長安之後越山宣戰,我們手裏的籌碼,擋不擋得住他?”
葉亭宴還沒說話,落薇便歎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做什麽?”
其實眾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烏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長安城,他若見你出手便繞開長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駐守後回軍,隻要他手中的軍隊過五萬,守汴都便是死戰!”
“是啊,”葉亭宴平靜地答道,“所以在兵發長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們不在意宋瀾,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驚:“你在進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瀾喪心病狂,不為你開汴都城門,你該如何?況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這樣確信他們會信、他們會來嗎?就算這一戰勝了,你就這樣確信……來勤王之人中不會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機逐鹿?”
葉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雙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眼睛中暗波洶湧,他卻一言不發。
落薇心下一動,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憶起從裴郗口中聽見過的一些話,說他們相信一些虛無縹緲的情誼、一些通行於世的道理,哪怕這道理隻是單純的施恩能得好報、作惡會有報應,哪怕這道理隻是世人都讚成懲奸揚善,古書所雲如岸芷汀蘭一般美麗的道德和品質,從來不是欺瞞。
夜中時分,眾人皆已散去,葉亭宴仍坐在軍報前一盞紅燭之下,落薇將他熱好的湯藥飲下,紅燭“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葉亭宴抬眼看去,關照道:“這次血腥氣還重麽?令成說他調了些藥物進去,遮掩了一番——說起來,第一次飲藥時我亦嚐過,實在沒有品出半分血腥氣,怎麽你卻如此敏銳?”
落薇湊過去,忽然捧起他的臉,與他交換了一個吻:“沒有血腥氣,隻是有些苦。”
葉亭宴一雙漆黑眼睛中滿是笑意,他按著她的後頸親回去,裝模作樣地道:“是麽,我嚐著卻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卻不小心觸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順著疤痕看去,見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為她取藥引所致。
鼻尖一陣酸澀,她將眼中淚意壓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為我流過好多血。”
葉亭宴吻過她的眼角,舌尖一陣鹹苦的眼淚味道:“不是說親吻的時候,不要再流淚了嗎?”
他歪著頭打量,戲謔道:“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問:“你跟我說一句實話,這一戰,你有幾成把握?”
葉亭宴毫不猶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聽實話。”
“你原來不是心疼我受傷,而是在害怕?”葉亭宴捏了捏她的臉,“你如今的模樣,極像少時。當年在許州,我們從居化寺出來以後,短短一百零八階山道,你問了我十二遍‘我們能為許州治蝗麽’。當日夜裏,你還輾轉反側,抱著玉枕敲我的房門,又問了好幾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經長大了!”
葉亭宴笑道:“是啊,我們都長大了。”
他伸手與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緊。
落薇忽然生了一種熟悉的安心感,在從前許多個不眠的夜裏,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著他仍在身邊,隻要十指緊扣便能帶給她必勝的堅定。
“令成開口問我是不是能夠確信,其實我心中也不算有底,”葉亭宴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可你說你信,我就能確信,我再問你,你覺得我們有幾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葉亭宴道:“不管是對北軍,還是對常照和宋瀾……我們都一定會贏的。你與我一心,我們就如同年少時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摟著他的脖子:“當然,太子殿下戰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