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銀河倒瀉(六)
此言一出,不等隨行侍衛有何反應,鼓院前聚集的民眾登時大驚,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刺棠案禍首不是早已伏誅了麽,怎麽如今……”
“趙兄,我趕考時才赴汴都,雖有所聽聞,但了解不多,不知當年是何情形?”
“說不得,說不得,那般大案,牽連甚廣,汴都當年風聲鶴唳,最後才查出五王謀反。鬧市口斬首便足足斬了半個月之久,聽聞那段時日,連汴河水都是紅的。”
“承明皇太子頗受愛戴,自然是該嚴查的。”
“既已這樣定論,殺了這麽多的人,朝廷怎會有錯?況且今上仁愛,又與先太子感情甚篤,若非證據確鑿,也殺不得那麽多人。”
“此言差矣,劉兄便沒有聽過前些日子的《假龍吟》麽?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單純的人?”
說到這裏人群便更加**,開口的幾人不免壓低了聲音。
“今上尚未親政時不過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斬太師,後囚皇後,誰不私下感歎一句手段了得?至於殺蟬碎玉之事,雖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說……”
“‘蓮花去國一千年’哪,若今上當真與先太子情真,又是誰造了金銅之案?這些事情當初不覺得如何,可與今日相論,倒值得思索一番。”
在嘈雜的議論聲中,邱雪雨緩緩地站起身來,擱下了手中的鼓槌。
裴郗身側的禦史開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順嘴胡謅,必要落罪?先不論此中是真是假,登聞鼓叩響,便要先受拶刑!”
邱雪雨毫不畏懼:“若能麵見天子,民女甘受此刑。”
她環顧一圈,平靜地道:“禦街鼓院原是上達天聽之處,擊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處閑置已久,想必是無刑具的,還要煩請大人將府尹請來,重啟鼓院。民女受刑之後再告無妨,隻是早朝將罷,若是如此,便要請聖天子多等些時辰了。”
裴郗順勢拽了拽身側同僚的衣袖,低聲道:“若再請了京都府尹,耽擱時辰,要陛下苦等不說,勢必將此事鬧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來,便是聽聽擊鼓之人要狀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牽扯到國朝大案,哪裏是你我能擔得起的?要我說,咱們將此女帶回朝中複命,甩手便是了!”
那位禦史思索片刻,默許了他的說法,於是裴郗連忙開口:“擊鼓雖有嚴苛刑罰,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謀逆、宗親,從三司過的大案,免刑不罰,請擊鼓人隨我二人入朝麵見天子罷。”
邱雪雨斂目謝過,跟隨著身側的侍衛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禦街上的人群聽說擊鼓者是要為刺棠案禍首鳴冤,跟行數裏,到明光門外一射之地才意猶未盡地停了腳步。
“這擊鼓人若能拿出證據,朝廷會否承認四年前斷錯了案?”
“我瞧不然,說不得,她連這皇城都出不來了。”
“這話說得稀罕,刺棠是舉國大案,哪有斷錯了的道理?”
“若她手中真有證據,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齊處置,哪裏就出不得皇城了。”
“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們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間,便知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後,怕還有得是熱鬧可看。”
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紅宮牆之後,禦街上的人群才逐漸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尋茶樓小坐,欲就此事再論一番。
方才一直擠在人群中說話的一位年輕士子輕車熟路地走進了手邊一座高聳的酒樓,酒樓尚未開張,他沿著空空****地台階走到最高處,向窗前看了許久的女子躬身行禮:“娘子。”
落薇笑吟吟地闔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兩語便挑動一群士子關注,做得極好。”
那人又謝了一聲,轉身告辭了。
落薇托著腮看向遠處籠著一層朝霧的皇城,眉宇之間有些擔憂,最終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
早朝之上驟聞鼓聲,宋瀾也十分詫異,他本以為不算大事,遣了兩個末階禦史問話。
今辰奏折不多,本該到了散去的時辰,但天子需聞鼓聲而登朝,為免麻煩,眾人便在庭下等待禦史將本朝第一位擊鼓鳴冤的人帶上朝來。
宋瀾百無聊賴地玩著衣袍的穗子,轉過頭去,恰好看見從前落薇垂簾時所居之地。
他記得那處從前掛了十二串水晶珠簾,落薇身著五彩翟紋的深青衣袍坐在簾後,隻能隱約瞧見恬靜美麗的側臉。他端坐皇位上,每每與玉秋實不和,便要求助一般看過去,落薇轉過臉,眼神被水晶的華彩吞沒,顯得混沌不清。
這一瞥忽然叫他清醒了片刻。
朝中知曉落薇實際上不在穀遊山上的,唯有葉亭宴和常照兩個人,這三四個月來,她不見半分蹤跡,從穀遊山到洛陽、金陵、臨安、幽州,他的侍衛將官道翻遍,也沒有找到她。
宋瀾不是沒有想過落薇如今可能還在汴都城中,可是城中戶籍盤查甚嚴,朱雀找了一遍又一遍,他實在想不出對方還能藏身何處。
他知道她要動手,那今日的鼓聲,是不是她的宣戰?
這樣的念頭在那擊鼓之人被帶上早朝之後,達到了頂峰。
邱雪雨瘦了一大圈,她已卸了麵上的易容,頂著原本的臉走上殿來。
宋瀾隔著卷簾,死死地盯著她,似乎是覺得看不真切,便離了座位,往下走了幾步。
朝中幾個老臣似乎也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一個個眉頭緊蹙。
宋瀾下意識地看向葉亭宴,葉亭宴也朝他看過來,以笏板半遮了臉,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派出去的兩名禦史跪在一側回話,他聽清了“邱雪雨”三個字,腦中轟然一聲。
邱雪雨?她不是早就死在……
宋瀾忽然想起,當初為了叫落薇表忠心,“馮煙蘿”是她親手賜死的。
眾人隻隱約知曉內宮皇後遇刺,刺殺之人是一名姓“馮”的宮人,他有意借此機會除掉宋枝雨,又不欲張揚,對外宣稱宋枝雨是病逝的,這馮姓宮人,自然也與刺棠案不曾有半分關係。
他不是不知此事漏洞百出——譬如,若論及恨意,邱氏女對宋枝雨的恨自然比落薇多上許多,所以她在朱雀反咬宋枝雨,他並不覺得意外,隻覺得事後再逼迫落薇將她親手賜死,不管二人有何關係,都能夠順利解決。
如今想來,原來落薇在那時便為他設了圈套——馮內人刺殺,已經被皇後親手賜死,這邊境歸來的邱氏女,自然與皇後沒有半分關係,而他就算全部知曉,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多說一句話?
邱雪雨在殿前跪了下去,顫著手舉起了手中的狀紙,就如同從來不認識他、今日是真心懇求聖天子來為自己伸冤一般。
“陛下,民女要為……”
有冷汗自額間流下,宋瀾閉著眼睛,還是沒有被葉亭宴方才那一瞥勸住。
邱雪雨第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宋瀾便冷不丁地道:“典刑寺及京都府,將人帶下,聽狀後一同審理,諸卿無事,便散去罷。”
眾人愕然,紛紛阻撓:“陛下!”
邱雪雨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般,急急地大聲道:“陛下,民女今日鬥膽叩鼓,是要為天狩三年刺棠大案鳴冤!當年禍首劉拂梁、左臣諫、楊衷三人,並非刺殺承明皇太子的真凶!民女這些年來親去探訪,雖其三族已夷,但總有親戚鄉裏及當年同窗,有四人肯為三人舉證,另有物證先太子手書,伏請陛下細細閱覽,還這三人及枉死的先太子殿下一個公道!”
到底還是讓她把這番話說了出來。
宋瀾往手邊金雕一拍,正欲開口,葉亭宴卻突然揚聲嗬斥道:“自古以來,鳴冤便無為路遇之人鳴冤的道理,你與這三人是何幹係?”
邱雪雨的目光從他身上飛快地掠過:“民女父親為先禦史中丞邱放,受冤而死、汀花台上鑄像的劉拂梁,正是民女的未婚夫婿。雖說當年尚未來得及結官府文書,但聘禮嫁妝單子皆在,可供大人查驗。”
“哦,”葉亭宴平平道,“那你便屬劉拂梁三族之內,為何沒有同你父親一齊受誅?”
他所言之事正是關鍵,宋瀾暫且鬆了一口氣,殿中的竊竊私語也逐漸平息了下來,邱雪雨微微一笑,麵色不改地承認道:“民女蒙貴人恩德,死裏逃生,在鼓院聲稱沒入教坊,才是無稽之談。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民女縱死也不能言明貴人身份,今日擊鼓,我也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她忽然將麵前的葉亭宴一把推開,往前跑了幾步,殿中禁軍紛紛拔劍,見她沒有直上金殿,才退了下去,邱雪雨跪在台階之前,繼續道:“隻求聖天子恩德,見證之後重審此案!此案昭雪之日,民女自罰當年逃脫大罪,甘受淩遲之刑!”
她重重地一頭磕在金階上,當即階上便染了血,內侍黃門驚慌失措,差侍衛將她往下拖了幾步。
葉亭宴所言之事原本十分緊要——倘若今日刑部和典刑寺收押此女之後再查出此事,那宋瀾隨意找個由頭便能將她賜死獄中。
可今日她當庭認下,神色淒厲,再想以此事發落便難了。
邱雪雨一言之後,當下便有先前受過宋泠恩德、後對靖秋之諫處置不滿的文臣隨著跪下:“陛下,此女所言駭人聽聞,又涉及國朝大案,臣伏請陛下思量再思量,務必要將此事查個清楚,不留話柄才是!”
有人附和道:“正是,陛下與先太子情篤,事涉刺棠之案,怎能不慎?”
亦有人反駁:“刺棠案前後四個多月,查得清清楚楚,怎能憑一個身份不明之人便動輒重審?臣以為,還是先驗明身份,查查此女是不是厄真部派來的細作、攪亂朝堂才是!臣聽聞,厄真部這些年來派了許多細作潛伏我朝,隻等……”
眾人七嘴八舌,宋瀾坐在龍椅上,卻隻聽懂了一件事。
不管要不要重審刺棠案,不管她是不是“厄真細作”,擊鼓在前、朝會在後,這人,他今日必定是殺不得了。
堂下諸臣已經紛紛跪地,一些主張重審案子,一些讚同細作之說,新拜相的宰輔是個最為油滑之人,平素隻順著皇帝心意行事,放任常照和葉亭宴鬥法,從不偏袒一句。
今日,連他都不能獨善其身,被人拉扯著跪了下來。
宋瀾心中想著,邱雪雨擊鼓,必定驚動百姓,輿論沸反盈天,隻能敷衍之後再借機行事了。
誰叫他是與宋泠“情篤”之人呢?
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強有了些應付的辦法,便開口道:“既然邱娘子擊鼓,總要一查,刑部、典刑寺、禦史台三處各司其職,收證審理,此外——”
他的目光在葉亭宴和常照之間轉了一轉,到底沒有當即便下決定,隻是含糊道:“此事緊要,朕定會遣人同審,以示公正,內外諸人,需謹慎行事,不可怠慢。日頭已高,諸卿……退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