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銀河倒瀉(七)
清晨錘響的登聞鼓驚動了半個汴都,兼之當日便有文臣在早朝上長跪不起,宋瀾迫於無奈之下,隻得暫且鬆口,叫刑部和典刑寺查驗擊鼓一事。
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宋瀾沒有將邱雪雨收入朱雀,暫且送去了刑部。
他言語含糊,隻說要查的是“擊鼓”之事,卻絕口不提重審刺棠舊案,散朝後葉亭宴和常照被留下,得了皇帝該如何行事的詢問。
宋瀾轉動著手中的扳指,想著葉亭宴方才在朝上提起邱雪雨身份之事,此事被當庭抖落出來,當然能叫她吃個掛落,可若說是為了杜絕後患也未嚐不可。
年初他將此人從北境擢入汴都,累加寵信,而他也不負期望,幫他解決了許多不能見光的事情。
雖是重臣,但從葉亭宴開口幫林氏三族求情的時候,他就發覺,自己實在不知道這個人心思的深淺。
倘若是一心求依附,他會做這樣違拗自己心意的事情麽?
求情,是不是為了施恩於下,為自己的以後鋪路?
常照沉默不語,葉亭宴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看宋瀾有些許不耐煩的時候,才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臣以為……”
“陛下在早朝之上不立案,不過是為著不願重審舊案,以免出了紕漏,可靖秋之諫在前,汴都輿論在後,若太過小心,反而是欲蓋彌彰。依臣所看,此女敢擊鼓狀告,必定受人指使,陛下立案便要重審,不立案恐損聲名,進退維穀,而這……正是指使人的目的,無論陛下怎麽選,都無所謂。”
常照側頭看了他一眼,有些詫異,卻道:“葉大人說的是。”
他接口道:“所以,陛下不如將計就計。”
宋瀾敲案兩下:“平年是說,故技重施?”
常照道:“正是,他們要重審,重審便是了,他們要為劉、左、楊三人翻案,陛下不妨順著他們的心意,給這三個死人名節又何妨?至於凶手究竟是誰,那自然陛下希望是誰,便是誰。”
他說完了這番話,便看向對側的葉亭宴,等他出言反駁,然而葉亭宴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麽話都沒有多說。
宋瀾問:“亭宴以為如何?”
葉亭宴抿了抿唇,最後隻答道:“臣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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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三日,刺棠案重審的消息便飛遍了大街小巷,連帶從前寥落無人的汀花台也變得人聲鼎沸起來,“庚子歲末誅亂學生碑”仍在,無人不好奇,這樣的大案重審,會有什麽結果。
刑部已於今日開了第一場公審,邱雪雨交出的物證是當年承明皇太子寫給劉拂梁的一封書信,信中是對劉拂梁科考試卷中感念太子滅去“殺人祭鬼”教感念的回應。人證有劉家當年的鄰舍,眾人皆道劉拂梁的父親當年便死於殺人祭鬼教手中,他更在科考試卷中痛斥此教荒謬,絕無可能是其信徒。
刑部請了六位大儒,尋了承明皇太子早年所有字跡,比對了整整一日,六人皆能咬定,此信一定出於太子之手,甚至沒有偽造的可能。
物證人證尚未放全,刑部隻得擇期再審。
如此下去,這“誅亂學生碑”和跪地石像都成了笑話,若三人是假,當年被牽連的一千餘人是不是假?五王的謀逆是不是假?
這樣的言語自然不會流到皇城中去。
落薇預備出門的時候正是夜裏。
雖說未出元月,但天氣已然有了轉暖的意味,今日正晴,躺在宅院之中都能窺見璀璨的夜空。
她出門便瞧見葉亭宴擁衾站在園中,仰頭看天,她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淡淡道:“汴都許久沒有下雨了。”
葉亭宴道:“冬日裏下的自然是雪。”
“我記得——”
“我記得……”
二人對視一笑,葉亭宴道:“你先說。”
落薇道:“我記得在岫青寺上與玉秋實對峙之時,他說,這是一場大雨,無論你我怎樣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濕。”
葉亭宴微微一笑:“天狩三年正月雨……可我想,這一場大雨,應該不是那一年開始下的,它來得更早、更猛烈,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時候。”
落薇伸手擋在眼前,遮住了那一條發亮的銀河。
“已經走到了如今,天河水倒瀉,似乎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她轉過頭,輕輕吻了一下對方的唇角,留下一陣薔薇花的香氣,葉亭宴站在原地沒動,等到她走到門前,才輕聲說了一句:“一切小心。”
*
今日是休沐日,天又晴朗,豐樂樓熱鬧非凡,四處都是管弦之聲。落薇梳了未出嫁女子的發樣,帶著鬥笠也不算惹眼,小廝識得她手中的熟客牌子,輕車熟路地將她帶上了頂樓。
落薇與蘇時予相見的雅間名為“雨霖鈴”,她推門進去,摘了鬥笠,看見蘇時予正在房中飲茶:“兄長。”
蘇時予端坐未動,隻點頭道:“坐。”
落薇依言入座。
從小到大,她與兄長的相處一直是淡淡的,蘇時予是蘇舟渡在當年流民入京時收養的孩子,進門的時候已是懂事的年紀。
落薇那時候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日日進宮與宋瑤風讀書撲蝴蝶,便沒有多少日子同這位向來沉默寡言、蒼白瘦弱的兄長相處。
後來方鶴知在許州開了書院,蘇時予也因身體虛弱、不能遠遊為名,將機會讓給了她。
那時是落薇第一次與兄長親近,闖進書房時,蘇時予正在臨窗彈琴。
她將一整首曲子聽完了,方才規規矩矩地開口:“兄長,雖然你我自幼少見,但在我心中,一直將你當做親哥哥,你不必因著父親的情分將這樣的機會讓給我。”
蘇時予似乎有些詫異,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隨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薇薇不必胡思亂想,我是真的生了風寒,才不能遠行的。”
落薇垂著眼睛回憶起這件微渺的小事,正想說些什麽,便聽雅間一側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皇後娘娘,許久不見。”
聽了這聲音,落薇陡然一驚。
轉身便見常照點了手邊一根蠟燭,將自己落入一片燭影之中,他掀起上眼皮看過來,麵上帶著一種不常見的玩味神情。
看見他的一刹那,落薇起身便走,手剛剛摸到門框的位置,便聽見了門外此起彼伏的細微拔劍聲。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來,第一眼看的不是常照,而是蘇時予:“兄長,你我見過這麽多麵,你何必等到今日再動手?”
蘇時予端著茶盞嗅了一嗅,平靜地答道:“若不能確信你見我時毫不設防,我又怎麽敢叫常大人動手?”
落薇冷笑了一聲:“兄長到底是憎惡我的,既然如此,你當年又何必假惺惺地說,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意?”
“落薇啊……”蘇時予擱了茶盞,歎了口氣,“從你我以這樣的身份相識開始,便注定會有這一日了。蘇相雖然收養了我,但說到底,你才是他的血親,我活在你們的庇蔭之下,如何能與你搶東西?你想去許州,我當然要讓給你;你做了皇後,我當然要避嫌。我是念著蘇相那些情分,但我就必須為了這些舊恩葬送一生嗎?”
他淡淡一笑,落薇在他麵上瞧出了一些蘇舟渡舊日的神色,不過一瞬,那樣的神色便消失了。
“兄長也會不甘心的。”蘇時予道。
“再說,你又何嚐信賴過我呢?這些年來,你不是隻把我當一件趁手的兵器麽?你吩咐我幫你辦事,卻從來不告訴我你為何這樣行事,你並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我求的是什麽,說來可笑,我們終歸是做不了親人的。”
常照在一側拊掌歎道:“虧得陛下慧眼識珠,在娘娘消失後第一次見小蘇大人時,就看得出他對你的積怨。我將計就計,守株待兔如此之久,終於在今日等到娘娘了。”
落薇沒理他,仍舊緊盯著蘇時予:“他們許了兄長什麽東西?”
蘇時予搖了搖頭:“無非是一些我本該得的東西。”
落薇追問:“兄長當真會覺得值得?”
見蘇時予不言,常照便道:“都到了這個份上,賢弟怎地不對娘娘說些實話?其實最初,陛下並沒有說服小蘇大人,還是我上門找他把酒言歡時,才套出了他的實話——心愛之人尚在宮闈之中,若小蘇大人不能為陛下做事,如何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平年兄。”蘇時予忽然開口喚了一句,眼神中閃過一抹痛色,口氣是製止意,“慎言。”
落薇這才轉頭看向常照:“常大人竟有這樣的本事,能保貴妃的命?”
常照道:“某雖不才,卻得了陛下愛重,這點小事,卻還是能做到的。”
蘇時予胸口起伏兩下,似是緩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良久才道:“你早就該覺察了——當年邱雪雨策馬獨出暮春場,你以為是誰走漏了風聲?娘娘用人,總愛靠著那點虛無縹緲的舊情,情分怎麽比得上利益重要?”
落薇一怔,不由怒道:“是你!”
常照眼見這兄妹二人決裂,終於舍得起身,端著燭台走近了些,便走邊慢條斯理地道:“娘娘不必動怒,長夜漫漫,不如先隨我同回朱雀罷,想必不僅是我,連陛下都盼著與娘娘暢敘幽情呢。”
他話音未落,忽有異響傳來,虛空中不知從哪裏飛出了一隻羽箭,破窗而入,正正地射過他手中的蠟燭,隨後釘在了牆上,擋住了他的路。
燭火被這倏然一箭射滅,立刻將常照的麵容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落薇不知何時斂了麵上的憤怒,換了他先前的玩味神情,優哉遊哉地道:“兄長說了這麽多話,有一句卻是沒有說錯的——若不能確信毫不設防,怎麽敢動手?我從一開始,也是沒有信過他的。”
她伸手奪了常照手中的燭台,瞥了蘇時予一眼:“常大人,我與兄長見了這麽多麵,終於冒險將你等了來,你便將他們都遣下去,同我說說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