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銀河倒瀉(五)
周雪初入京時是年初二的夜裏,雪已停了,沙地上一層銀亮,原是昨日的雪今早已凝結成冰,至今不肯化去。
她先去了一趟常照的府邸,隨後走小路直奔葉府,府邸大門緊閉,開年皇城夜宴三日,主人尚未歸家。
直接上門去叩恐怕動靜太大,現下冬夜又冷,周雪初圍著府邸繞了一圈,終於尋了一個假山石與圍牆半砌之處,準備翻牆進去。
她將輕薄的行李往裏一扔,自己躡手躡腳地爬上去,剛剛跨過院牆便聽見一聲“雪初”。
她嚇了一跳,腳邊一滑,本是能夠扶穩的,但她懶得費這個功夫,幹脆放任自己從牆頭掉了下去,果然有個人飛奔上前來,一把將她接在了懷裏。
周雪初摟著柏森森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森森!”
這府中不叫他“令成”的舊人,怕是隻有這一個了。
周雪初打量著他,繼續道:“我甚是想念你。”
柏森森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麵上微紅:“本想給你留門,但一直開著恐是不好,接到你信以來,我已在這牆邊等了五日了。”
周雪初抬眼看見廊下用以取暖的火爐,十分感動地道:“還是你好,來,我贈些禮給你。”
她順手撿了自己丟在一旁的包袱,從中摸了一個針匣出來,柏森森接過一看,見是北境玄鐵,怕是磨上許久才能得如此鋒利的一套。
兩人正預備再說兩句,便聽牆上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二位,還是進屋再說罷。”
周雪初這才想起身後的邱雪雨,不怎麽真誠地道歉:“阿霏,對不住,一時開懷,將你忘了。”
柏森森高高興興地收了那針匣,帶著周雪初和邱雪雨往前堂去,推門便見周楚吟剛擺弄好他的古琴,見三人突兀出現,他還有些茫然:“你們……”
“兄長!”周雪初扔了包袱撲過去,嘖嘖稱奇,“原來你們真的來了汴都,我收了落薇的信猶不敢信,殿下竟然沒死?既然沒死,你們一同造反,為何不直白告知,你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宮中……”
她講話太密,吵得周楚吟苦不堪言,偏生柏森森在一側幫腔“是啊”“我也這麽說”“當年叫他來汴都他可勤快了全然沒有你叫他去遊曆時的不情願”,忍了又忍,他還是往琴弦上一拍:“閉嘴!什麽叫造反!”
周雪初裝模作樣地問:“兄長,你生什麽氣?”
柏森森跟著重複一遍:“兄長,你生什麽氣?”
眼見周楚吟麵色不佳,不等他開口,邱雪雨便搶話問:“落薇去了何處?”
周楚吟一口氣緩過來,麵色平和了不少:“今日夜宴,隻需六品以上官員作陪,借此機會,她出外見人去了。”
他身後捧卷讀書的裴郗愕然道:“她去見了蘇時予?”
三人這才注意到房中還有一人,周雪初朝他擺了擺手,調侃道:“錯之,你穿上官袍,竟也是一副正經模樣。”
周楚吟將她的話略過,徑自答道:“是。”
裴郗朝周雪初遞了個眼神,隨後繼續道:“先前我告訴過公子,蘇時予近日與常照交好,又得宋瀾關切,縱有少時攜從長成的情分,怕也不算安全。”
周楚吟道:“如今是豐樂樓最為喧鬧之際,她既敢去,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
聽到這裏,周雪初插嘴道:“說起來,落薇和小燕托我查這位常大人,我倒是查出了些東西。”
周楚吟眉間一動:“你說。”
周雪初正色道:“籍冊上說他原籍燕州,父親做過燕州刺史,後家族沒落,他帶著奶娘來汴都讀書,科舉入仕後,在燕州置了一處宅子,將奶娘送了回去。”
柏森森道:“這是我查的消息。”
周雪初搖頭:“這身份是假的。”
眾人早有此猜想,隻是不知內情,周雪初便解釋道:“他戶籍上的父親是燕州刺史常暮,我們都以為常暮是落罪後,常家才沒落的,其實不然——我親自去了一趟燕州才曉得,當年常家是一夜之間被人屠了滿門,隻留下了常照和他的乳母二人。正是因此,他才算是家世清白,得以科舉入仕。”
她喝了一口手邊的茶,潤潤嗓子:“我聽了這些舊聞便好奇,到底是誰屠了常家滿門,又為何會放過這位少爺,難道不怕他長成複仇?我還特意去了他為那個乳母置的宅子,那裏卻早已人去樓空,那乳母恐怕連燕州都沒回成,便已被人殺了。至此我才確信,常照這個身份定是假的,因為所有知曉他身份的人業已死去,如若不然,他何必下這樣的毒手?”
柏森森有些緊張地問:“那他是誰?”
周雪初搖頭:“燕州刺史與人打的交道太多,常暮為人粗淺,遍地結仇,一時倒真沒有頭緒。”
周楚吟點了點頭,又問:“舒康如何?”
周雪初道:“洛陽城外見了一麵,無事,我與雪雨為避來往州府盤查,走得慢了些,幸而汴都自年關來臨前便有外夷使節往來。聽聞自九月落薇自穀遊山脫身以來,汴都城禁頗嚴,引得百姓不滿,此番若非年節,還不知要封鎖到什麽時候去。”
周楚吟冷笑一聲:“所以落薇寫信叫你緩歸,若是元日之前來,你能進得了城?”
“原來如此,”周雪初沒有嗆他,隻將邱雪雨推到了身前,“我好歹從北境將阿霏安安穩穩地帶回來了,兄長便不能誇我一句?”
周楚吟抬頭,頗為複雜地看了邱雪雨一眼,輕聲道:“雖說靖秋之諫大損宋瀾聲名威信,但常照身份不明,朝中波詭雲譎,眾人陷於迷霧當中,就算落薇和靈曄,也是在賭。此舉甚險,你不怕嗎?”
邱雪雨卻露出個笑容來:“我從宮中脫身,九死一生地留下這條命來,就是為了這一日。”
周雪初尚不知兩人在說什麽,但見旁人皆是扼腕歎息,不免握住了邱雪雨的手。
邱雪雨繼續道:“如若害怕,我們又是為何要站在這裏?”
前院傳來官靴踏過融雪的聲音,不知是落薇還是葉亭宴先行歸來,呼嘯的風隻響了一聲,便被沉重的府門徹底阻擋,打著旋兒消散了。
*
靖和五年元月十七日,汴都的清晨。
汴河之上霧氣濃重,沿河之處還散布著昨日燃燈後餘下的蠟油,綿延出一片紅色。
大胤元日休假七日,上元前後再休七日,至十七日,恰好結束休沐。有起得早的商鋪老板已然開張,但街道大還一片寂靜。
算算時辰,早朝應該都未結束。
有姑娘自豐樂樓中出來,往汴河中倒了一盆被鉛粉和胭脂染汙的水,凜冬尚未結束,但這幾日天暖,汴河薄冰化去,正是水流湍急的時候。
然而在這急促的水流當中,她還是聽見了遠方夾雜在風中的遙遠鼓聲。
咚,咚,咚。
她打了個激靈,直身遠眺,隻恨天色朦朧,還什麽都看不清楚,可沿河上下,已有不少人被這鼓聲驚醒,嘰嘰喳喳地聚集起來。
竟有人敲了登聞鼓?
胤初,鼓分設於明光門前、刑部正堂和禦街盡處,以分使朝臣、百姓伸冤所用,隨著法典更迭,胤律對於擊鼓的要求越來越嚴苛,及德帝年間,已形成刑部開堂-禦街擊鼓-三堂分審的不成文規矩,借由登聞鼓伸冤的平民百姓越來越少,卻有不少人因違逆擊鼓條例被罰庭杖。
削花變法之後,擊鼓的要求雖然仍舊嚴苛,但形同虛設,刑部的堂鼓被撤,禦街盡處設了登聞鼓院,在明帝年間,百姓甚至連丟失財務、打架鬥毆之類的小事,都敢叩鼓鳴冤。
風氣延續了許多年,直至外事吃緊,擊鼓之人才逐漸少了起來。刺棠案後,少帝攝政,朝堂不穩,真要算起來,這鼓竟是許多年都沒有響過了。
此時有人敢擊鼓,那必定是欲上達天聽的大事急事。
想到此處之後,眾人奔走相告,一時之間,禦街竟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鼓院台階有雪,隻留了一串女子的鞋印。
眾人這才看清,擊鼓之人是個女子。
這女子雖然清瘦,掄鼓聲卻十分之重,鼓院外許久不設守衛,在她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之後,才有侍衛帶著兩名禦史服色的官員急急趕來。
有一位禦史先開口道:“鼓前何人,因何事擊鼓?你可知曉,倘若不是重案要案,麵見天子之前,刑部和禦史台便要先治一個擾民之罪。”
另一位禦史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急道:“陛下不是說先不必問這人來處,將人帶到朝上再說麽,小裴大人這是……”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轉過身來,麵朝著門前,緩緩跪了下來,她從袖口處取了一封狀紙,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雖不大,但正好能使圍觀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民女邱氏,先禦史中丞邱放之女,於天狩三年同南方士子劉拂梁有親,後受刺棠案牽連,舉家被斬,因為女眷,僥幸落入外州教坊,逃脫一命。今民女有證,刺棠案中劉、左、楊三人行刺,實屬構陷,請麵見天子,重審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