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銀河倒瀉(四)
靖和五年元日,皇帝受朝賀於奉陽殿,殿上鳴鞭,宗室、群臣拜過皇太後,在奉陽前殿依次朝拜,宮懸撞蕤賓之鍾。
朝後有司設食案,各地官員與四方使節入內獻禮,餘者則端坐案前。禮樂器皿,一時肅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隨後皇帝舉第一爵,《和安》聲起,便算正式開宴了。
葉亭宴與常照同席,分著緋袍,舉酒相對。
眾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為炙手可熱的臣子,互為挾製,水火不容,但見二人如今情態,卻不見分毫不睦之色,相談甚歡。
常照與葉亭宴談論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後殿一見,甚覺才高,聽陛下所言,此畫雖是幽州名家所作,卻是葉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色如常,“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幅畫,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還不能這樣快地得了寵信。”
葉亭宴眉毛一挑,很快地將這微妙神色掩藏了下去,卻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閃而過的詫異,追問道:“葉大人能獻上這幅畫,不會猜不到當年之事罷?”
葉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說笑了。”
常照卻自顧自道:“亭宴到底是葉氏族人,受過先太子恩德,縱然陛下對你那幅圖愛不釋手,到底不敢交心,我卻是不同的。”
他以袖掩麵,湊近了他,飛快地說:“可亭宴不與我交心,怎知你我目的是不是相同?”
恰在此時,皇帝舉第二爵,登歌奏《甘露》。
葉亭宴沒有回答,兩人隨群臣升殿、受酒,隨後歸座進食。
常照平日為人木訥寡言,葉亭宴心知這是他的偽裝,也知道他是洞察人心的高手,於是斂了麵上所有神色,隻問了一句:“平年兄以何說服了陸沆大人?”
常照一怔,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來,他持著空了的酒盞坐回去,斟酌著道:“此事與我先前所言,有何相幹?”
葉亭宴抿唇不語,再開口時便問起了另一件事:“本朝不因諫殺文臣,那些靖秋之諫中受牽連的人卻被流放四夷,這可是平年兄的意思?”
“陸沆並非因我而死,”常照漠然答道,語氣中帶了幾分嘲諷,“靖秋之諫所牽連的文臣,也並非因我而死。君主不仁、社稷失和,有千種萬種挽救之法,你以為他們觸柱死諫是為了規勸、為了讓一切更好?”
他重露出一個笑容:“他們隻是為了自己的身後名罷了,為了身後名,他們可以犧牲一切,自己不算,還有父母妻兒。自私、太過自私,亭宴,你說,他們的父母妻兒死於顛沛道中時,可會覺得他們的犧牲是偉大的?”
葉亭宴道:“你先前說,你羨慕陸老這樣的人,難道忘了不成?”
常照搖頭:“我隻是羨慕,卻是不屑的。”
“他們既想要犧牲,我便成全他們,也借他們成全自己,有何不可?”
葉亭宴便重新倒酒,衝他微笑:“平年兄,你我道不同。”
帝舉第三爵,眾人起身,堂下吹《瑞木成文》。
常照有些惋惜地道:“竟是我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比我更甚,誰知那幅《丹霄踏碎》才是偽裝,葉大人屠刀之下,藏的竟是仁心。”
葉亭宴隨著堂上宋瀾的動作舉杯相慶,答道:“我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欲成大事,是否該舍棄一些東西?我也在泥淖中掙紮、徘徊,甚至自暴自棄過,可最終,我還是這麽選了。”
常照仰頭笑道:“‘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1],好一朵……”
他沒有說完,忽而轉頭:“你知道嗎,我忽然想明白了,當‘掙紮’生發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你的選擇——若非你從前就是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掙紮的,就像我一樣。如若不然,你怎麽會擇‘蕖華’為號?”
“我第一次聽到‘蕖華公子’的名號時,還是在靖和元年。揚州通判沈綏賣官鬻爵,攪得江南官場不得安寧。公子自北境而來,同沈綏成為詩友、把酒言歡,相交半月,竟生生勸得沈綏交出了貪腐官員的名單,兵不血刃地重洗了江南官場。朝廷不知,可揚州城內誰人不知?我未親耳聽見公子沿街布施時此起彼伏的稱頌聲,可卻是萬分好奇的——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敢以‘蕖華’自號?”
葉亭宴淡淡道:“平年兄過譽了。”
他麵上不見半分驕矜自得之色,可常照卻道:“如今我才知道,你確實當得起這個稱號。可是亭宴啊,你這麽傲氣,卻不知道自己這麽傲氣,落在旁人眼裏,的確是非常非常、非常叫人……”
“哦?”葉亭宴依舊不卑不亢,有些無奈地打斷他,“平年兄竟是厭惡我的。”
常照搖頭:“我隻是想得開——我一眼就能看見你的結果,蓬山此去無多路[2],蓮華敗於泥垢,公子死於非命,照竟不能為你尋到第二條路。既然看見了這些,我為何要厭惡你、嫉妒你,今日來勸你與我同行,也不過是惺惺相惜罷了。”
他出言直白,幾近詛咒,葉亭宴卻毫不在意,笑容不改:“我承平年兄的情分,若有朝一日生死白骨,你我當為彼此敬一杯知交之酒。”
常照有些遺憾地與他碰盞:“自然。”
於是再無他言,朝會漫長而冗雜,前三爵奏完之後,太樂丞引《天下大定》之舞,隨後四爵奏《嘉禾》《乾安》,皇帝去後,眾人方才退席[3]。
葉亭宴自奉陽殿的長階上拾級而下,常照沒有再與他同行。
裴郗逆著人流找到他時,還多問了一句:“常大人竟與蘇大人交好麽?從前未見此二人往來過,前幾日蘇大人早朝後留於乾方殿,我還以為是他逼問皇後下落,如今看來卻似不是。”
他口中的“蘇大人”自然是落薇的兄長蘇時予,自穀遊山之變後,宋瀾便派人圍了蘇氏府邸,蘇時予進出都有侍衛跟隨,落薇深知此事,怕有牽連,暫未與他聯絡。
蘇時予知曉皇帝疑心,倒也不甚在意,每日隻是兢兢業業地做著瓊庭中的八品官——蘇氏一門煊赫三代,落薇封後,為了不使群臣諫外戚之禍,蘇時予從科考之後便有意避嫌,連同蘇氏其他子侄,領的皆是清貴卻不顯赫的閑職。
他竟會突然與常照交好?
這念頭在葉亭宴心中過了一過,二人從明光門出宮登輿,遠離禦街後,裴郗便開始絮絮同他說一些近日瑣事,他似有似無地聽著,直至對方道:“我今日又見到兄長了。”
葉亭宴脫口問道:“他今日也被調來使喚了麽?”
語罷他才覺得不對。
馬車當中隻有他們兩個人,他便不如平時謹慎。裴郗見他露餡,不免有些得意,開口言語,卻帶了幾分苦澀:“他不讓公子對我說,是麽?”
皇太子尚還年少之時,朝中曾生過一場逆亂。
明帝登基前篡政的廢太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有一名姬妾躲開了避子湯藥,在流放途中生下過一個孩子。
不知是癡心戀慕太子,還是渴望權勢,這女子帶著孩子改嫁給宗室子弟,又在他成年後將一切和盤托出。這個孩子為報父仇,隱忍多年,終於篡了宗室兵權,入京朝賀時又打著“正統”之名發起了一場宮變。
宋泠少時甚至見過這位不知能否稱為“皇叔”的人,隱約記得他眼瞳深邃、長發卷曲,似有些外族血脈,瞧著他的時候,目光總是飄得很遠。
這位“皇叔”娶了越國公之女,聯合各路人馬逼宮,失敗後被幽於詔獄,橫劍自刎。越國公因此受到牽連,當年辦過團圓夜宴的東山,逐漸荒廢成如今的亂墳。
宋泠救下了與他情誼深厚的“皇叔”之子,將他送往幽州教養,在他臨近成年之際,又親自取了“錯之”為字——或許在“皇叔”默許兒子與他親近之時,便存了有朝一日盼他一救的心思。
裴郗有一位情同手足的表兄弟,是老越國公的後嗣,當年他也想要帶他一起離開,隻是找遍了皇庭也沒有尋到他的蹤跡,隻得無奈作罷。
那日張素無坦白之際,他才想明白緣由。
是落薇求了父親,在越國公抄家之際尋到他,可惜她晚了一步,張素無已淨身入宮,萬般無奈之下,落薇將他送入藏書閣中,囑他勤學苦讀,不可自暴自棄。
張素無也求過落薇尋找裴郗的蹤跡,可惜他們當年便十分謹慎,救人之後抹去了一切可供探查的痕跡。
一切恰如他們懷揣著同樣的秘密重逢之時,因為偽裝太好,才窺不破對方的假麵。
自從落薇出宮之後,一直是裴郗與出宮的張素無在豐樂樓中傳遞消息,你來我往之間,才暴露了彼此的身份。
或許就如同她所言,他們一定會重逢的。
“其實是我自己猜出來的,”裴郗衝他笑了笑,自顧道,“猜出來之後,我像今日一般詐了娘娘一次,她承認以後,我問她為何要救兄長,她說,當年東山拜月之時,曾經和兄長有過杯酒之誼。”
葉亭宴不由問:“她還說了什麽?”
裴郗道:“她所言,與我問公子為何要救我時公子所言幾無二致——斬草不除根的後果她聽過太多太多,可她相信一些虛無縹緲的情誼、一些通行於世的道理,施恩能得好報、作惡會有報應,相信世人會稱讚美麗高潔的品質、鄙夷卑劣惡毒的心思,人活於世,要做自己覺得正確、覺得快樂的事情。”
“公子初回京的時候,我問你為何不直接自北地興兵,隻要亮出身份,天下英雄都會振臂而應。如今我卻明白了,公子不願因自己的仇恨窮兵黷武、讓他人為自己做犧牲,寧願選擇一條更加艱難的道路。”
常照的聲音在他耳邊突兀響起,說隻能看到蓮華敗於泥垢、他死於非命的結局。
隨後裴郗接口,十分認真地蓋過了那個聲音:“兄長——我許久不喚你兄長了,如今卻實在想說,你不是宋瀾,也永遠不會變成宋瀾,你會比他走得更長、活得更久,和她一起將王朝引到更好的路上去。你從前沒有錯,今後更不會錯,天下……絕不會辜負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