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暗室一燈(四)
如今汀花台由金天衛所守,幾乎被皇城中人遺忘,相約此處,看似有險,實則不然。畢竟在落薇做皇後時就少上汀花台,況宋瀾不知金天衛早已認下了舊主,隻覺得有他們把守,便不需再派暗衛盯梢。
汀花台原本便設在汴河偏僻之處,遠離豐樂樓周遭的繁華地帶,當年上元夜後,此處被改為祭台,原本還常有人前來拜祭,後來宋瀾托修葺之名,封鎖了半年之久,漸漸地便也寥寂無聲了。
隻要將汀花台周遭的燈滅去,在此處殺人滅口,都不會為汴河繁華處所覺。
葉亭宴站在那尊冰冷的金像之下,負手看著汴河盡頭將落的夕陽。
入秋以來,天色比從前短了許多,夕陽西下的時辰也逐漸早了,晚霞的餘暉將整條汴河染成淺金色,豐樂樓下有花船一飄一**——滿城的繁華盡在那處,而此處闃寂無聲。
汀花台前的蒹葭橋像是一條分界,將河流分隔成了地獄和人間兩端。
晚霞帶著餘熱,照在他的眼皮上,不知是不是凝視太陽太久的緣故,這雙眼睛又開始隱隱作痛,不自知的眼淚濡濕了睫毛。
這座金像塑的是昔年承明皇太子執劍祭天時的模樣,宋瀾作出百般懷戀的姿態,於是工匠極為用心,一點一滴地雕琢。
葉亭宴抬頭看去,見那金像豐神俊朗、光彩照人,仿若天神下凡,渾然不知人間有何愁事。
隨後他低下頭,看向台下平靜的水麵。
今日無風,河上波瀾無驚,他瞧見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已脫了出宮時的緋紅官袍,換了一身粉紗長袍,中衣是柳芽新出的淺碧色,那碧色很淺很淺,幾近白色,可終歸不是白色。
——他也隻好穿些愛人曾經喜愛的顏色,做一些含蓄的討好。
太陽剛剛沒入遠處的長河當中,金色被卷挾而去,留下一種昏沉的藍,這時,他忽然聽見腳步聲,瞬間便感覺自己的手心中滲出了一層黏膩的汗水。
葉亭宴強迫著自己轉過身來。
昏藍天色恰好足以使他看清來人的臉,落薇摘了鬥笠,他這才發現她已卸去了麵上所有的易容,素麵朝天,一襲白衣,連唇紅都不曾點。
金天衛中無人不認得她,躬身將她放了進來。
葉亭宴死死地看著她,他本以為自己會不敢看她的,誰料此刻他完全舍不得移開目光——初見時她就是這副模樣,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幾乎完全不曾變過。
而他至今都要頂著這張假麵相對。
落薇走到他的近前,抬頭看向那座金像。
她從前不敢來這個地方,這座金像塑得栩栩如生,飄拂的衣帶、飛揚的眼角,劍尖上還有一朵挑落的棠花,近鄉情更怯,她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然後她低下頭,看向麵前之人。
葉亭宴穿了粉色——從前她還好奇過對方為何愛穿粉色,此時一切昭然若揭。她伸出手指去撫摸那泛著浮光的粉色薄紗,順勢抓住了他的衣袖,葉亭宴輕輕抬起手臂,握住了滑落到他掌心的手。
落薇盯著二人交握的手,胸腔彌漫上一股酸澀之意,麵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甚至明知故問:“你怎地不穿白色了,我記得,你從前最愛穿白色。”
葉亭宴自傷地一笑,沒有回答。
白色純淨,是君子之骨。
昨日風骨,何處能求?
眼眶中的淚水越積越多,凝成渾圓一顆,重重地砸落下來,落薇低著頭,任憑對方將她拉到自己的懷中,小心地抱住了她。
她將頭埋在他的頸間,溫柔微甜的檀香氣將她整個包裹,明明白白地告知她,此為現實,而非夢境。
葉亭宴伸手按住她的後腦勺,聽見了她沉悶的痛哭聲。
她雙手緊攥著他的前襟,似乎是想要推開他,可是始終沒舍得。一股濕意透過肩頭單薄的衣襟,滲入他的身體。
片片碎裂的懷戀和思念。
他已經顧不得她會不會碎掉了,隻忍不住將她攬得更緊——他如今比她還要脆弱,若能碎在一起,血肉混雜,白骨破碎,融為不分彼此的一團紛亂,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你……”
她抽噎著說不成句,終於敢抬頭再看一眼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抓著他前襟的手一鬆,顫抖著撫摸上他被眼淚潤濕的麵孔。
葉亭宴吻過她的手指,鹹濕的眼淚味道。
落薇看了他許久許久。
在她這樣噙淚的、專注的目光當中,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想要垂下眼睛,躲開她的注視。
昏藍的天色越來越暗,幾乎要將兩人吞噬其中,而東方已經有了月亮的影子。今日既非月初,也非月末,那月亮是圓的,卻又沒有那麽圓。
他想起當年的汀花台,那年上元夜刺棠,殺死的不僅是年輕的皇儲君,他心中所壘的高殿,也隨之轟然倒塌。
那高殿曾經離夢中的至聖如此之近,一步墜落,海闊天遙。
隻剩下了繁花開遍的糟朽,花團錦簇的腐爛。
我之於我,不堪再看。
“你在……怕什麽?”落薇流著眼淚,終於再次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她又問了一遍:“你在怕什麽?”
“我怕你不認得我,”葉亭宴顫聲回答,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得飛快,“我已經陷入心魔當中,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我信了他的話,信了你會背叛我,為此……我戲弄你、侮辱你、逼迫你,直到最後一刻,才能看清這一顆心,我太怕了……怕你看見如今的我,會後悔從前所有的犧牲,我不值得你這樣犧牲,你……”
他摩挲過落薇的臉,最後一句卻突兀地移開話題,喃喃道:“你消瘦了好多、好多。”
落薇自嘲地笑了一聲:“……你在內廷中見到的我,難道不是麵目全非嗎?既然信了,怎麽還要把刀遞到我的手上?”
見他不語,落薇便道:“那我問你,崇陵太廟之中,我開口的一刹那,你就相信了我的話嗎?我幾次三番告訴你我要的是這個天下,甚至不惜為此委身外臣,你心中有沒有過半分猜疑?”
葉亭宴一怔,這才發覺,那個混亂的夜晚中,她開口叫了那一句“殿下”後,他隻覺得一切撥雲見日,竟真的不曾再懷疑過她的用心。
他有心開口解釋,卻生怕她不信,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能叫她相信,正在反複斟酌之時,落薇卻忽然放開了手。
她離開他的懷抱,向後退了幾步:“那天你叫我不要走,是想告訴我什麽?”
葉亭宴張著手回答道:“我、我本想親自帶你進我的書房當中,卻總是瞻前顧後,怕你不信我,你看見……看見‘靈曄’兩個字以後,先感受到的,是開心嗎?”
他艱難地重複一遍,幾近哀求地問:“知道我還活著的一刹那,你開心嗎?”
風吹過麵上未幹的淚痕,落薇看著他,忽然笑出聲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已然入夜的汴河,忽然越過汀花台邊的石製闌幹,翻身跳了下去!
葉亭宴心中一滯,幾乎是想也沒想地上前幾步,跟著她一起跳了下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時候,他才感覺到害怕。
月亮在頭頂冷冷地照著,昔年墜下汀花台的畫麵一幕一幕地重演。河水冰冷,右肩上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他不會水,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麵,有人卻抓住了他的腳踝,扯著他陷入黑暗的河底。
於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水麵上的月亮遠去。
可這次卻截然不同。
他落入水中,混亂地掙紮時,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葉亭宴霎時渾身僵硬,幾乎要直接暈厥過去。
可是有什麽執念支撐著他,是什麽執念?他入水是來尋人,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要找到——
那雙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托起了他,帶著他重新浮出了水麵,在他即將窒息時,一雙如薔薇花瓣般的嘴唇貼到了他的嘴唇上,為他渡了一口氣。
於是葉亭宴猛地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落薇的臉,看見她頭頂上的月亮,不自覺地越吻越深,直到落薇咬了他一口,他才喘著氣與她分開。
他聽見落薇問:“你方才怕嗎?”
葉亭宴順著心意回答:“怕。”
“那你為什麽要跳下來?”
“因為——”
他在虛實之間痛哭流涕,大聲地回答:“因為你!我看見你,什麽都來不及想,便隨你而來,不過是……不過是當年的汀花台罷了,就算是火海,我也會隨你一同焚身的!”
有船破水而來的聲音,葉亭宴費力地抬頭,看見周楚吟正站在船舷上。
他忽然想清楚,這定然是落薇來到汀花台前的安排,周楚吟已經駕船在這裏等了許久了。
“是啊,你什麽都來不及想,什麽都不必想。”落薇貼在他耳邊,喘著氣道,“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何必要你來我往、非得爭個清楚明白?你我之間……”
溫熱的液滴混入河水之中,緩慢地流淌在頸間。
周楚吟與一個侍衛一齊將二人撈了上來,落薇跪坐在船舷上,他躺在她的腿間,濕漉漉地發著抖,手指不肯鬆懈地抓著她滴水的衣袖。
“——你我之間,談何虧欠?”
他終於敢伸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抑製不住地大笑出聲。
落薇隨著他一同大笑,船槳將河間倒映的光芒擊得破碎,帶著小舟緩緩劃動,往一片黑暗的未知之處去。
倒影雖零落,月亮卻是一直都在天邊的。
秋風很涼,落在這樣的懷抱中,葉亭宴卻一點都不覺得冷,落薇躬身與他額頭相貼,氣息糾纏,不帶半分曖昧氣息,隻有一種亡命天涯、卻相依為命的深情。
他們在這冰涼的河水中掙紮了許久,終於遊回了彼此身邊。
十二年漂泊似蕭瑟。
歸水映天沒。
雙淚落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