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暗室一燈(三)
葉亭宴的房中掛了許多白紗遮光,縱是晝時也不算明亮,落薇關好門後,先嗅到了一股濃重的油墨香氣。
她摸索著往房中走去。
葉亭宴是風雅之人,這油墨當中便混雜了他身上的熏香氣息,恍然間竟叫她生了些熟悉的感覺。
可是這感覺也如方才看見手背的血跡一般捉摸不定。
周遭掛了許多字畫,窗前的五折素屏和周遭用以遮光的白紗上都被題滿了字,落薇先瞧見了被攤開在桌上的一幅畫——是她先前在宮中畫的那幅思婦圖,葉亭宴還在她的詩句旁邊補了幾句。
室中實在昏暗,她有些看不清,隻好拿著畫軸朝隱有光線的窗邊走去。
落薇推開那扇圓月花窗,發覺正對著窗的是一棵海棠樹。
不知這宅子在葉亭宴搬來之前的主人是誰,這樹瞧著已有些年頭了,落薇這麽想著,順勢在手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這長椅上竟還有禦寒的薄被和手暖,葉亭宴時常在此處歇息麽?
她抱著那毛絨絨的手暖朝窗外看去,越過枝葉零落的海棠花樹,隱隱瞧見了自己如今所居的小閣。
不知為何,落薇忽而覺得心中十分安寧,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長椅晃了一晃,她竟開始幻想此處春時的模樣——她親手種在蘇氏府邸當中的花樹,大概也長這麽高了。
滿樹花開,落英繽紛,定然是醉人美景罷。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畫,先前那一闋《高陽台》沒有寫完,他補全了詞,寫到後來格律錯亂,不知是否反映了他當時的心情?
“別來風光總無限。鑾輿冷,舊歡新怨,怎生消遣?”
“亭山遠,宴山遠,遠隔蓬山千重險。孤魂不敢戀舊人,菱花鏡中君清減。”
落薇反複讀了兩遍,也沒有讀懂這闋詞的意思。
她將畫軸重新卷好,轉過身來,越來越困惑,便順著看向身後所懸白紗上的字跡——裴郗執意要她進來,到底是要她看什麽?
葉亭宴嘔血之後拉她的衣袖,到底是要對她說什麽?
借著窗口的光,她一片一片地看過去。
淩亂的行草,似乎都是心緒激**時所寫,忽而扭曲、忽而錯亂,落薇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認得這樣順利。
這些句子都很熟悉,好似不久前便在哪裏聽過。
哀彼征夫,朝夕不暇……自我不見,於今三年。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目極千裏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看白鶴無聲,蒼雲息影,物外行藏……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
落薇撩著那一重又一重的白紗,穿花尋路一般。
窗前的素屏上,題的是她流於市井的那首《假龍吟》,葉亭宴似乎很困惑這首歌謠的含義,一連寫了許多遍。
尤其是那句“蓮花去國一千年”,在素屏的末尾重複又重複。
蓮花,去國。
落薇忽然生了一種荒謬的猜想,這猜想幾乎是一瞬間便把她自己嚇得冷汗直流。
當初從葉亭宴莫名其妙的傷情中猜出他可能是宋泠舊人之時,她都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瘋狂過。
如今的念頭若是成真,豈不是比那要瘋千百倍?
她伸手抹了一把額間的冷汗,穿過素屏往他的案前走去。
那案上擱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棋盤後懸了一幅房中尺寸最大的卷軸,從屋頂垂到案前,幾乎與一麵牆等高。
落薇看不清卷軸上的字,隻能看出這幅字是用紅墨寫就,遠遠觀之酣暢淋漓,如同蘸血而書一般。
這還不是最令她驚愕的事情。
“滴答”一聲,有冷汗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落薇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拂了紗簾,想要出門去尋一盞燈來,不料還未摸到門口,她便無意間踢倒了門後一盆花。
說是花,其實隻是一根幹枯醜陋的枝幹罷了。
她蹲下,將那盆病梅扶起來,手指掠過枝幹上的缺口,止不住地發著抖。
她有一盆一模一樣的病梅。
仿佛還是往昔之時,她在宋泠的書房中小憩,醒來恰好看見麵前一株盆栽病梅,這梅枝幹嶙峋、了無生機,然而她湊近去看,卻見被剪除的疤痕之下,隱隱透了些新綠。
落薇托腮瞧著那株梅,好奇道:“二哥哥為何將這樣一株梅擺在此處?”
宋泠在案前處理政務,聞言朝她看了一眼,笑著答道:“你覺不覺得,它很像一個扭曲的……”
他思索了半晌,才接口道:“扭曲的敵人。”
很怪的比喻,但是落薇竟奇異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你要將它掰正?”
“是啊,那日我在花房瞧見,便順手帶了回來。不過修剪一株病梅,不是將主幹硬生生地掰正,而是耐心地剪除它橫生的枝節,叫那些新生之力將它帶回正軌。”
“它發了芽,是有新生之力的!”
“是啊,我們就一起等冬日過去,再瞧瞧它的模樣罷。”
落薇起身推門,見周楚吟正沉默地站在門外,手中端著一座燭台。
若是方才那疑心還隻有方寸,見他在這裏,落薇幾乎要站不穩當,她奪了那燭台跑回房中,借著火焰光芒,終於看清了那幅卷軸。
——紅墨所書的《哀金天》。
字跡與素屏白紗上並無不同,這幅字首尾分蓋了引首和姓名兩枚印章,居首的是一朵小小的紅蓮,而居尾的……
落薇方才湊得雖近,但沒敢相信,如今舉著燭台一照,清楚地看見了那兩個字。
這是她為宋泠刻的名章,彎月形狀,“靈曄”二字。
要看什麽?
要說什麽?
答案幾乎是昭然若揭。
困惑她良久的疑問在一瞬間豁然開朗——他是宋泠的舊人,明知他們有婚約還要靠近她,當真是為了試探?他的情意不似作假,也沒有刻意掩飾過,周柏二人,真的半分都不知道麽?若知,便無半句言語,信賴到如此地步?
那些失態、那些情不能已,見她拉弓欲射、親手遞刀時閉上的眼睛,被她一句“亂臣賊子”逼迫出來的恨意。
火星被點燃之後,刹那燎原。
落薇慘白著臉,一把抓住了周楚吟的衣袖。
周楚吟借著燭光看去,發覺她的表情沒有憎恨、沒有埋怨,甚至沒有困惑,她死死地盯著他,眼中隻有哀求——隻是求證。
周楚吟垂著眼睛,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於是那哀求變成錯愕的狂喜。
落薇鬆開手,退了幾步,後背貼在那幅《哀金天》上,她轉過身來,撫摸那枚月牙形狀的名章,一時之間腦中一片空白,隻有一句話不斷重複,他竟然活著,他沒有死,好好地活著!
周楚吟聽見她跪在畫前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前仰後合、泣不成聲。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淚,潤濕的手指將那枚名章摩挲成殷紅的一片。
他問:“你便不擔憂是我騙你?”
半晌,他隻聽見了一句。
“我早該想到的……”
那雙憂鬱的眼睛和他身上的氣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她,可在今日之前,她從未生過這樣的妄念——她真的連想都不敢想,他能從那個黑暗的地底、從宋瀾的手下逃出生天。
穿過世間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甚至越過猜疑、忌憚和橫亙的仇恨,完整地落回了她的身邊。
*
葉亭宴推開了瓊華殿沉沉的木門。
宋瀾因落薇突兀消失之事氣昏了頭,磨蹭許久才從穀遊山回京,回京之後又借口有疾,不見諸臣。奏折堆在乾方後殿,早朝罷了三日,宋瀾煩不勝煩,隻好將葉亭宴召進宮來,共議對策。
商議到一半,他忽然開口,叫他來搜瓊華殿。
此次再來瓊華殿,他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看向何處。宋瀾遣他細細搜過殿中的每一寸磚瓦,若發覺不對,便立時回去報他。
朱雀穿梭在如今依然空空****的瓊華殿中,他們處事很有分寸,搜查時幾乎沒有破壞殿中的任何物件——宋瀾也不許挪動,不知他心中如今到底是怎麽想的。
葉亭宴從殿中走過去,一路看見她慣常的一切,似乎能從中幻想出這些年她活在這方宮殿中的模樣。
她少女時的衣裙一條都不剩了,粉色白色幾乎絕跡,櫃中隻有深色禮服,打理得並不精心。
釵環雖多,分門別類地整好了,可一看便知哪一頂冠是闔宮宴飲時需帶、哪一根釵是麵見外臣時的威壓,她沒有任何心愛之物,胭脂粉黛攢了許多,仿佛無心妝飾。
刨花水散發著幽幽的薔薇香氣,篦子油潤光滑,大抵是最常用的東西。
宋瀾先前似乎遣人來收過她的香料盒子,最常見的幾盒已被收走,剩下的全是檀香和茉莉香片、海棠香片,還有自製的荷花香片。
她攢了滿滿的一櫃子,卻鮮少拿出來點燃。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看得心如刀絞。
走到內室之前,元鳴見他被燭火映亮的麵色,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大人……”
葉亭宴低聲衝他吩咐:“不要叫任何人進來。”
這內室狹□□仄,他來過這麽多次,竟不曾仔仔細細地看過——為何要三家通拜,為何要將自己禁錮於困室之中?佛珠一顆一顆摩挲得失卻光澤,琴上甚至有淚瘢——她到底是用什麽樣的心情跪在這裏,度過一個又一個昏暗的永夜?
心口微窒,他慘白著臉湊近了些,卻發覺室中懸掛的畫像鍍了一層閃光的金邊。
佛像不飾金箔,這卻是為何?
葉亭宴伸手將那畫像取了下來,鋪在落滿香灰的案前。
他回憶起,居化寺中,他似乎見過這樣的畫像——蹲在寺門前的老僧人懶洋洋地對他們講著如何從禁佛之地搶出佛陀畫像,他們以金箔為飾,在畫像上覆了三清真人像,瞞天過海。
他雙目通紅,沉沉地落下淚來,手邊片刻不停地搓著像邊的金箔,甚至忘了叫人遞一把刀來。
揭開之後,他果不其然地看見了自己從前的畫像。
儒、釋、道三神之後,都是承明皇太子的畫像,十二歲冊封禮的朱明衣、遠遊冠,十五歲從許州歸來的粗布麻衣像,還有十七歲征南境的戰甲——這些年來,她早已不信神佛,跪在這個地方,隻為了拜祭心中唯一的神祇。
兩個密室早已空空****,這三幅畫像留在此處,是她刻意留給宋瀾的挑釁。
葉亭宴端詳著畫中陌生的自己,含著眼淚笑起來,隻是越笑,淚卻越洶湧——這些時日的假麵相對,怎會讓他看不清這顆與從前一般無二、甚至更加灼熱的丹心?
他慌亂地將畫像卷好,卻無意間碰掉了桌上一枚小巧的木簽,他俯身去撿,見那木簽背麵朝上,恰好是他從前寫的一句“明月萬古照春夜”。
三日之後的傍晚時分,葉亭宴才從明光門中出來。
宋瀾散了數千手下,在穀遊山、汴城門,以及通往江南地區的渡口、北方的韶關道,一寸一寸地尋找,但始終沒有尋到落薇半分蹤跡。
燕琅在前幾日回到了幽州軍帳當中,宋瑤風已照原定日子啟程就藩,尚未到達,送行兵士都是他的人,整個隊伍中並無任何可疑之人,除了死死盯著,宋瀾也沒有足夠的借口逼她回京。
兩日之內,皇帝便被逼得喜怒無常,前日夜裏,不知是哪裏來了眾多夏蟬,在宋瀾的寢宮之外鳴叫了一夜,他被吵得頭痛欲裂,摔了手邊的瓷瓶,下令將這些蟬全部捕殺。
葉亭宴在殿後遇見了朝蘭,如今她已回到了玉隨雲身邊,張素無則被斥回了藏書閣——他跟著落薇的時日不長,在藏書閣與諸位相公有些私交,未遭宋瀾遷怒。
朝蘭長籲短歎,說娘娘囑咐後,這些蟬她捉了好久好久,一直養在瓊華殿中,也不知是誰將它們放了出來,擾了陛下的清靜。
如今秋日,哪來的鳴蟬?
葉亭宴霎時便想得清楚,在林中遇見張素無與幾個小黃門一同捕蟬,也不覺得有幾分意外。
殺蟬之後,內廷戰戰兢兢,陷入一片驚惶之中,無人不知皇帝近日十分不豫。這消息倒是暫未傳到前朝當中,而被逼了幾日之後,宋瀾終於決意在兩日後複朝。
葉亭宴也終於得了些喘息之機,告辭出宮。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她,出東門時一路小跑,儀態盡失。
裴郗照例來接他,一反常態,在馬車上一言不發,葉亭宴正覺得納罕,卻突地聽他說:“我將她放進了公子的書房。”
葉亭宴麵上神色一僵。
渴望如此強烈,燒到此時,剩的卻是近鄉情怯的顫栗。
裴郗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知曉,公子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旁人、尤其是不許她進去,周、柏二位先生也反複告知過我,可我實在不忍看你二人如此自苦,殿下,她心中是有你的!”
葉亭宴攥著手邊用以蒙眼的緞帶,反複摩挲,既未開口斥責,也沒有如往常一般輕笑安撫,裴郗抿著嘴唇,繼續道:“或許是我多此一舉,她進去之後也窺不破房中的玄機……”
“她隻要進去過,一定會知道的。”葉亭宴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無妨,錯之,此事你並未做錯,正巧我也在想,怎麽才能對她開口,如今卻是不必了……”
他忽然揚聲喝停了馬車。
“你先回去,請她出來與我相見罷……天□□暮,宋瀾在我出宮前勉力入睡,隻消避開官道便好。”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反複思索過一般。
裴郗便問:“公子欲與她在何處相見?”
葉亭宴眼睫一顫,開口答道:“汀花台。”
“汀花台上、金像之下,你去請她,我……等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