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室一燈(五)
落薇的手指逡巡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之間,打著轉,把玩一般,葉亭宴閉著眼睛,忽然想起來問她:“你是何時進了那間書房?”
落薇笑了一聲:“三日之前,就在你離開的時候。”
葉亭宴便有些緊張:“那你這三日……”
落薇道:“我最初很開心。”
她低下頭去,看向對方濕潤的、亮晶晶的眼睛,本想開口刺他兩句的心思瞬時淡了不少:“楚吟從來不說假話,當時我高興得都要瘋掉了,不知為何,我竟不覺得太意外,我想,你就是這樣的人,就算落入無邊地獄,你也能回來的。”
葉亭宴小聲地說:“你不覺得生氣……或者傷心?”
落薇故意板著臉道:“當然了,高興之後,我就在想,你為何不能信任我?不過……其實我去過宋瀾在燃燭樓下的地宮。”
意識到她在說什麽之後,葉亭宴不免一僵。
落薇苦笑道:“寧樂死前將此事告知了我,我尋到機會,到那裏去看了一眼。你知道嗎,宋瀾已經將那處重新布置了一遍,擱了我最喜歡的檀香。”
“所以你才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惜冒險也要在穀遊山上脫身?”葉亭宴翻身坐起來,被她重新摁了下去,“他竟敢……”
“倘若我不動手,玉秋實死後,他定然不會放過我的,我從前以為不過是一死,沒想到……”落薇道,“那裏太黑了,我端著蠟燭,在四麵的牆上照到了血跡,我一塊磚、一塊磚地摸過去,心中幹嘔,沒過多久便逃了上來,你當年在那裏……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葉亭宴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為她將欲落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擦去了。
“所以方才我來,原本想問你一句,可是看見你的時候,我就不忍心開口了。”落薇也去撫摸他的臉,她如今似乎很迷戀這個動作,從方才到現在,一直在不斷地重複,“雪初告訴我和阿霏,若要徹底地改頭換麵,需要一種很痛很痛的藥物,但凡意誌薄弱一些,甚至有可能在這個過程中死去。可若非如此,當初你應該也逃不出汴都罷。”
葉亭宴笑道:“無妨,也不算太痛,你在宮牆之中隱忍之痛,少說也要勝我千百倍。”
落薇道:“是啊,我們順風順水地過了十幾年,怎麽會吃這麽多的苦呢?既然吃了這麽多的苦,為何要把一切浪費在彼此埋怨、猜忌和懊悔當中?就像我方才所說,這一切原不是你我的錯。”
“你書房中有一麵摔碎的銅鏡,”她繼續說,“我看到的時候,每一塊碎片裏都有月亮的影子,這三日,我將它重新黏合了起來,如今,它又是一輪完好的月亮了。”
縱然留下了裂痕,也要繼續做月亮啊。
葉亭宴撐起身來吻她,眼淚滴在她的麵頰上時,落薇聽見他笑著說:“下次、下次,下次親吻的時候,我們都不要流眼淚了。”
“阿棠?”
“嗯。”
遠方太子金像的剪影中,那朵劍尖的海棠花仍在。落薇閉上眼睛,看見了陽光下搖曳的海棠花樹,樹上都是花苞,尚未綻開,春風將其中一朵吹過來,拂過年少的愛人的麵頰,落到她的唇上。
海棠是苦戀之花,可她卻嚐出了檀香溫柔的氣息,微甜,有些幾不可聞的憂鬱。
然後那朵花一瓣一瓣地綻放開來,躲過了斜刺的一劍。
它永遠不會凋零的,她想起了當年求簽求來的言語,月亮一直照著萬古以來的春夜。
周楚吟站在另一側的船舷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
子時之後,有風吹過窗欞。
落薇被這細微的響聲吵醒,覺得有些口渴,於是翻身從榻上起來,發覺這間原本黑暗一片的書房中,不知何時點了一盞燈。
方才分明還隻有月光。
想必是他在她昏睡過去時點起來的。
書房中狼藉一片,懸掛的白紗有許多被扯了下來,宣紙更是散得到處都是,唯有那麵被她精心粘好的銅鏡還端正地擺在窗前。
落薇想起方才葉亭宴掰著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銅鏡中自己的臉的情態,麵上燒了一燒。她喝了一口銅盞中涼掉的茶水,正欲到窗前再倒一杯,走了幾步卻覺得腰間一緊。
她的雪白中衣被撕破了些,好歹還算完好,隻有長長的衣帶掛在身側,而此刻,這條衣帶正被身後之人攥在手中。
葉亭宴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過來,正支著手,懶洋洋地看著她。
不知這人抽什麽風,沐浴之後還重找了一件淺粉色衣袍,交纏之間,衣袍竟沒有褪去,隻是不甚整齊。落薇回頭看去,瞧見他**肩頭,頸間還有一個剛被自己咬出來的齒痕。
她還在瞧著這副美人圖,便被他扯著衣帶一拽,本就酸軟的雙腿支撐不住,一歪便摔回了他的懷中。
雙手隔著紗製的衣擺撫摸過來,反而添了更多曖昧氣息,葉亭宴吻著她的後頸,含糊不清地問:“做什麽去?”
落薇誠實地回答:“有些口渴。”
於是葉亭宴翻身把她壓到榻上的攢絲軟枕上,上癮一般啄吻著她的臉頰,邊親邊道:“……我也好渴。”
落薇扶著他的肩膀,有些想把人推開,最終還是有氣無力地垂下了手。
黑暗中,她端詳著對方的麵容,忽然有些好奇:“你當初易容,為何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若是平平無奇,豈不是更安全些?”
“非也,”葉亭宴慢條斯理地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從穀遊山上下來那日?”
落薇疑惑道:“嗯?”
“我當時便叮囑過令成,要他為你在臉上造些蜂蟄的痕跡——那一日隨行圍場的宮人在後山處取了蜂蜜,有許多人被蜇傷,不能麵聖,便被連夜送了回去。”葉亭宴道,“所以世上並無安全與否,隻有合適與否。”
落薇恍然大悟:“你借三公子的名頭行走江湖,本就是為了回京造勢,若是容貌妍麗些,定會更招人注意,如此,宋瀾遣人去調查你的時候,見過你的人便會將你做下的事牢牢地記住——才能不浪費你的布置。”
“還有一個緣由,”葉亭宴看著她道,“……想叫你更喜歡一些。”
落薇挑眉:“你還沒回京,便決意要來勾引我?”
葉亭宴攬著她低笑道:“哪裏想到能這樣順利,娘娘瞧我也算是秀色可餐罷?”
落薇輕佻地拉了拉他肩上的衣裳:“甚好。”
葉亭宴側頭看去,披散的長發拂過她的臉側:“那再來……”
落薇瞪他:“你明日不需上朝?”
葉亭宴道:“兩日後才複朝。”
……
於是鬧到第二日傍晚時分,兩人沐浴之後,才將衣裳穿好,落薇鬆鬆地挽了頭發,跟著葉亭宴一起去前堂議事。
周楚吟提著筆為牆上的布防圖添著什麽,見二人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柏森森倒是過來為葉亭宴把了把脈,訝異道:“你這幾日心情舒暢,倒比從前好了許多。”
落薇連忙追問:“他從前犯心疾時常嘔血,是何緣故?”
“心情鬱結罷了,前日你二人在竹林之前爭執,他吐血昏迷,倒將血脈中淤塞之處疏通了不少,”柏森森道,“‘衰蘭’一毒難以拔盡,恢複到如此程度實屬不易。”
落薇一怔:“‘衰蘭’一毒,便是當年……”
她歎了口氣,又問道:“那眼睛如何?”
葉亭宴抓住她的手腕,遞到柏森森麵前,口中道:“你想聽的話,我以後再細細說與你聽。”
柏森森摸了一把,眉心微微一蹙,落薇忙著端詳身側的葉亭宴,並未注意到,葉亭宴攬著肩膀將她帶到另一側,回頭深深地看了柏森森一眼。
落薇渾然不覺,邊走邊問:“如今朝中局勢如何?”
葉亭宴答道:“我在宮中時,遣裴郗去台諫問了一圈,皇後被幽於穀遊山一事已掀起軒然大波,雖二院暫且並未決意聯名上諫,但宋瀾複朝之時,定會有不少台官諫官上表。”
落薇“嗯”了一聲,問:“那你有什麽打算?”
葉亭宴笑道:“自然是為你添一把火。”
*
靖和四年秋末,小昭帝親政後的第二個月,台、諫二院以皇後莫名被囚於穀遊山及皇帝奢靡取樂二事,時隔十五年之久,在朝會上聯名上諫,要求皇帝釋皇後出山,並下詔責己、簡樸處事。
自夏日以來,宰輔、皇後兩位輔政之人先後被奪權,激起了台諫對於皇帝專權的不滿,時任禦史中丞更是言辭激烈,語中直指皇帝在親政之後不能謙卑如故。
據傳,這位禦史中丞是在皇城中偶爾遇見了一位手心有割裂傷痕的小黃門,詢問之後才得知,這傷原本是手握鋒利玉器所留——皇帝在春日往暮春場行獵時,曾將珍貴玉器當做玩物,擲碎以聽響聲取樂。
後皇後入內,皇帝便將摔碎的玉器作為賞賜,眾黃門爭奪玉器殘片,又恐他人先奪,便牢牢地握在手中,是而留下了這樣橫亙手心的傷痕。
昭帝自繼位以來,在皇後和宰輔的督促下尚算勤勉,又有“不殺鳴蟬”這樣的仁善名聲在外,碎玉之案東窗事發,不免引發一片嘩然。
兼之前幾日內廷中也有流言,說皇後去後,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殺了宮苑內所有鳴蟬,秋末鳴蟬還剩幾隻?此舉顯然是對皇後早有不滿。
輿論排山倒海地壓到金殿之下,宋瀾原本隻準備了應對落薇失蹤一事的說辭,如今那碎玉之案和殺蟬之事猝不及防地被翻出來,宋瀾一時失策,竟惱羞成怒。
或許是對“碎玉聽響”這種小事為何都能引發如此大風波的困惑罷。
激憤之下,前任禦史中丞陸沆持笏上殿,觸柱死諫,鬧出了德帝之後、明泰中興以來第一例文人死諫的大案。
史稱此事為“靖秋之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