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息我以死(三)
幾日之後的夏夜。
張素無秉燭入殿,發覺子時已過,而落薇卻仍舊未曾入眠。
花窗之外傳來紛亂的蟬鳴,落薇坐在紗簾全數收起的榻前,有些出神,見他進來,她便抬起眼來,眼下一痕烏青。
“娘娘不曾睡好麽?”
“夢見了些舊人,醒來後再無法入眠了。”
“是什麽樣的舊人?”
落薇笑著回答:“夢見了我的叔父。”
她閉著眼睛,仰在床頭冰涼的鳳雕上,回憶道:“叔父對我哥哥還嚴厲些,對我卻甚是慈愛,爹爹都不曾偷偷帶我去宮中捉過蛐蛐兒。我小時候總在想,要是長大後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就好了,沒想到有一日,我竟要……”
她突兀住口,倏地睜開眼睛,問:“他沒有來嗎?”
張素無搖頭。
近日關於玉秋實不敬的言論甚囂塵上,起因是葉亭宴搜羅了過往三年他所書的邸報,在其中發現了幾處不妥。
譬如將“太陽”誤寫為“太陰”,有混淆黑白之嫌;奏錢塘漲潮時稱“波瀾如夷”,沒有避諱“瀾”字,更將“夷”字與皇帝名諱置於一句,不知是何居心……諸如此類的筆誤共有十一處,朝中玉黨本來全然不信,逼著葉亭宴將每一封邸報都擺了出來。
眾人反複確認,這才沉默下去。
玉秋實一筆好字,為人又謹慎,這幾封邸報用的幾乎都不是同樣的筆法,然而每一處都能尋到他過往流出的墨寶相互印證,縱然有人刻意構陷,臨摹了他的字跡,也不可能每一種都學得這樣像。
更何況邸報上還有他的私印。
邸報發後,皆由政事堂封存,除非在每一封邸報尚未出宮門時便被替換過,否則斷不會有假。
誰能耗費三年之久,布下這樣毒的局?
朝蘭將她從各處宮人聽來的消息坑坑窪窪地告知落薇時,落薇仍在桌前習字,聞言笑了半晌。
她如今已能用左右手同書,這幾年潛心練習,終歸是派上了用場。
張素無在後園中將皇後這些年搜羅來的宰輔書帖盡數焚了,焚前他還特地數過,玉秋實寫的最多的帖子便是《仲尼夢奠》。
聖人夢自己居於兩楹之間而逝,他內心深處也在渴望自己成聖嗎?
“善惡報應,如影隨形”——他雖冠冕堂皇,也會心生畏懼嗎?
想來是得不到回答了。
此事之後,朝中玉黨紛紛上門拜會,好奇太師將會如何應對,誰料玉秋實竟一反常態、閉門謝客,任憑誰來,都沒有邁進他的宅邸一步。
與他一樣反常的,還有皇帝的態度。
從前此類事宜不少,連帶上暮春場刺殺和會靈湖銅杯之事,皇帝對這個大權在握的太師執師禮,又多有忌憚,始終不曾問責過一句。每每有人進言時,他甚至還會對玉秋實加以撫慰。
可如今朝中誰人不知葉亭宴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他掀出這樣的事,本就叫人猜測是皇帝的授意,事發之後皇帝一言不出,更是叫人篤信。
皇後片葉不沾,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麽。
玉秋實稱病罷了早朝,始終沒有任何辯駁。
在他罷早朝的第三日,時任禦史大夫當庭彈劾,洋洋灑灑地為玉秋實列了七條罪狀。台諫與宰執向來不合,隻是從前礙著他的聲勢,出言彈劾之人大都被貶,久而久之便也無人敢言了。
如今有人出頭,眾人紛紛附和,一時之間風雨欲來。
有台諫造勢,宋瀾便將此事順勢交給了禦史台,但點了葉亭宴攜朱雀同審,朱雀插手未免不合規矩,隻是非常之時,倒也無人多言。
葉亭宴這兩日亦在禮部留宿。
落薇本以為夜來他如往常一般來尋她商議,不料他卻一直未至。
得了張素無答複之後,落薇久久無言,趴在花窗前發了很久的呆。
張素無本想開口勸她早些休息,卻聽見她忽地低笑了一聲。
燭火飄忽,他有些好奇地問:“娘娘笑什麽?”
落薇道:“我忽然生了一個很離奇的想法。”
“離奇?”
“是啊,”落薇托著腮道,“我從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但是今日,我忽然覺得……”
她忽然頓住,沒有繼續往下說,反而誠心感歎了一句:“不知這蟬鳴聲要響到什麽時候?”
*
玉氏府邸中。
宋瑤風端了一碗參湯穿過回廊,恰好見到她的夫君玉隨鷗正站在書房門前,抬手又放,遲遲不語。
見妻子來,他連忙從妻子手中接過參湯,懊喪地小聲道:“方才大哥來敲門,爹也沒有理他。”
宋瑤風沉默了片刻,道:“太師已有兩日水米不進了,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夫君不如破門,縱是拚死跪求,也要叫他將參湯服了。”
玉隨鷗問:“如此真的可行麽?”
宋瑤風歎道:“總得試一試。”
於是玉隨鷗端著那碗參湯敲門,揚聲道:“爹爹,請開門飲食,顧惜身子、顧惜兒孫罷!”
與從前一般無人回應,玉隨鷗遲疑良久,終於持劍破了門——玉秋實教子嚴苛,兩個兒子都十分畏懼,但玉隨鷗比玉隨山更單純一些,此時為了父親身體著想,已然顧不得許多了。
房中沒有點燈。
那日晨起,玉秋實到岫青寺禮佛,中逢一場大雨,歸來時渾身濕透,他全然不顧,匆匆去了書房,說要瞧晨起中宮遣人送來的恩賞。
隨後他便將自己關入書房當中,再也不曾出來過。
朝中關於宰輔的傳言沸反盈天,輿論像是那日瓢潑的大雨一般,玉隨山自出生來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在父親書房之外哭訴了許久,連“父親再不出來恐是闔家之禍”這樣的話都說出了口,而玉秋實仍舊不聞不問。
宋瑤風雖不知玉秋實那日與落薇說了什麽,卻也隱約猜到了些。
她點了書房進門處的蠟燭,沒走幾步,便聽見了玉秋實的低語。
他癱坐在案前的地麵上,懷中抱了幾封金封的奏折,書房中桌倒椅歪、書籍橫飛,隻有這幾封奏折被整整齊齊地碼在他的手邊。
她認得出來,那是先帝寫給他的折子。
“辛酉三月廿四日,卿之具本,朕已悉數看過,此舉大利民生,甚好……風寒露重,卿不日乃還,還時賜宴乾方,朕與卿共醉。”
“……聞聽江南有澇,輾轉思慮,不能安眠。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卿代擬罪己一封,翌日呈奏共議。”
房中漆黑一片,一個字都看不見,然而玉秋實反複念叨,似乎閉著眼睛,他也能回憶起每一封奏折上的內容。
玉隨鷗見他如此,心中震痛,雙腿一彎便跪了下去,沉聲喚道:“爹爹!”
玉秋實置若罔聞,仍舊失魂一般念叨著:“……朕奉宗廟二十二年,今日病痛,恐將辭世,無奈托孤於卿。國之大廈,搖曳難定,舟渡、懷安雖去,居化寺之誓仍在,大胤山河永明……太子年少,優柔乃朕之過,望卿不吝賜教,其仁愛忠孝、剛毅正直,必使卿不履韓信之禍,得永年之享……朕……”
他誦到此處,忽地停住,隨後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樂事一般揚聲大笑起來。玉隨鷗聽得膽戰心驚,持著蠟燭膝行上前,甫一照亮,卻嚇得險些跌倒——僅僅幾日的功夫,父親原本隻是星點花白的須發竟然全白了!
宋瑤風站在原處沒動,她側頭看去,瞧見了那日晨起落薇送來的匣子。
匣中裝了當年先帝臨終之前身側幸存宮人的供述、被宋枝雨救下來的醫官供述,還有先帝初病重時寫下的托孤之詔。
那詔書分別交予了宋淇和宋瑤風,便是玉秋實方才所念的內容。
宋淇手中詔書已毀,可宋瀾絕對不曾想到,她手中還有一封。
她心中泛起一陣鈍痛,表情卻漠然,玉秋實跪在地上,胡亂地整理著被他自己翻亂的奏折,偶爾抬頭一看,瞧見了公主在明明滅滅的燭火之後、麵無表情的臉。
“你……”
他張開嘴,剛想說些什麽,便突兀聽見門外一陣嘈雜人聲。
原是玉隨山帶著幾個府兵闖到了此處,見書房大開,他怔了一怔,還是疾步闖了進來,邊走邊大聲道:“爹爹,家賊竟出在宅內!孩兒自知邸報中有父親私印,越想越覺得不對,那印原是爹爹近身所攜,怎地會遭人算計?方才,孩兒帶兵搜查一番,果然從公主房中搜到了大小私印,鐵證在此。爹爹,她果然同皇後是一夥的!這是她們的栽贓!”
宋瑤風聽了這一番指控,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玉隨山越說越怒,揚起手中的青玉印章便朝她砸了過來,玉隨鷗一把將她護在身後,堅硬玉石正中他的額角,有血自玉白麵孔涔涔流下。
玉隨山又急又怒,喝道:“二弟!”
玉隨鷗捂著額頭:“兄長,此事或有誤會……”
聽二人爭吵不休,玉秋實抬手便砸了手邊的鎮紙,衝玉隨山嘶吼道:“夠了!你放肆,國朝公主,豈可遭你一小兒欺侮!豈非謀、謀——”
他扶著手邊的書案勉強站起身來,玉隨山這才瞧見父親的模樣,嚇得立時跪了下去。玉秋實一句話未曾說完,顫手指著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玉隨山抬頭看去,恰好見他吐出一大口血來。
“爹爹!”
書房之內一時人仰馬翻,宋瑤風見父子三人情狀,擱了手中的蠟燭,抽身離去,緩慢踱步到中庭。
途徑中玉府每一個人的麵上,都帶著驚惶之色。
多麽熟悉的驚惶之色啊,與當年一模一樣。
宋瑤風抬頭望去,見夏夜月亮正圓。
她望著月亮,微笑著自語:“他已無生誌,誅心之術,到底最有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