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息我以死(二)
方才寂塵老和尚走時順手關了門,此時門外風雨大作,晝色昏昏,有雨滴打在窗紙上,像是一種接連不斷的催逼。
落薇伸手,撿了一顆黑棋。
她將那棋捏在手中,死死捏著:“先帝仁善,不動兵戈,讓北方邊患拖了十餘年之久。所以,從你拜相那日——或者更早開始,你便下定決心,要為天下擇主?”
玉秋實坦然承認:“朝中那幫文臣,有誰去過北境?我外放之時,細細走過每一寸邊土,大胤與北方諸部,兀兒回、查哈裏、厄真,在本朝必有一戰!君主若是毫無血性、一味求和,這邊患要留到何年何月?太子泠施的是仁道,亂世之中,至聖先師尚且被四處驅逐,揣著理想便自以為可以趟平前路的人,又會將國家帶到何處去?”
“我不是沒有給過你們機會,可他天真得連陸沆和薛聞名之爭都看不開,我在資善堂中聽了他每一場論政,同每一位皇子都接觸過。三王庸碌,四王紈絝,五王清高,隻有陛下——”
“你選了他。”
“沒錯,陛下雖年歲尚小,可那時我就知道,能以鐵血手腕治國、為我朝驅除邊患之人,在先帝諸子中,也隻有他了。我知道先帝喜愛太子泠,可我報的知遇之恩,不是對先帝一人,是對這個國家、這個天下!”
“刺棠案是我給你們的最後一個機會,可惜啊,是你們沒有抓住。”玉秋實肅然道,“古來奪嫡,哪有不流血的?娘娘猜得半分不錯,我知道以陛下性情,上位後斷不會容我、不會容任何一個知曉當年事的人,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全身而退。”
“權勢財富非我心屬,青史聲名亦不過浮雲,我隻是為這個國做了我覺得對的事情,雖九死其仍未悔。兒孫嘛,能保得下來便保,保不下來,隨我一同駕鶴西去,也不算壞事。今日娘娘選了個好地方——佛曰,閻浮提眾生,起心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然眾生渡盡,方證菩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1]
他抬手將棋盤掀翻,碎子飛濺。落薇坐在原處,重複了一遍他念的佛經,忽地抑製不住地大笑出聲,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那顆黑子,漠然道:“太師說得冠冕堂皇,但凡我這些年少了解你一分,都要信了。”
她抬起眼來,麵上分明帶笑,眼中卻一絲笑意都沒有:“我知道你有舍身的決心,也確實做了你的選擇,可是太師啊,你真的一分私心都沒有嗎?你這些年不曾貪腐、斂財、包庇、徇私,當年以《哀金天》殺人時不曾挾私報複麽?你在寫《仲尼夢奠帖》時,有沒有害怕善惡報應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午夜夢回,會不會聽見先帝的質問?”
落薇擲棋起身,不屑地繼續道:“你以為宋瀾以術製人,就能坐得穩這江山?他如今年輕,你我在朝,尚還能耐著性子隱忍,朱雀已立,你以為他還能忍多久?縱然那時他以鐵腕平了邊患,朝中台諫緘口,臣民道路以目,王朝彌漫著詭術的惴惴之氣,文脈、道心、禮教、風骨——這些,到哪裏去尋回來?想做不在乎身後名的聖人,你差遠了。”
玉秋實手邊微微一抖,卻道:“娘娘說老臣差遠了,那便是差遠了罷。”
“小人殺君子,還要如此遮掩,當真聽得我惡心。況且,他再心軟,也分得清是非對錯——而你,你那一番剖白,究竟有幾分是成聖之願、幾分是小人惡念,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落薇越說越怒,冷笑連連:“你有何資格審判他,你以為他不懂你口中那些陰謀詭計?他不為,是不屑!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君子因其可貴而世所不容,然而他們濩落一時、千載稱聖,在這片土地上綿延良久的精神,是詭術永遠悟不到的。罷了,與你多說無益,太師,有一句話我要還給你,你的擇選千瘡百孔,我們的升平理想,是你不懂。”
玉秋實麵無表情,隻有花白須發微微顫抖,半晌才道:“無妨,我本一世孤臣,生前孑孓獨行,死後青蠅吊客。今日你為除我,已傾盡所有,想必也能猜到,我死之後,你必不能活,也好,我的選擇究竟如何,青史簡上自有分曉,你我便一同到地下去看罷。”
落薇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地下?太師要入地獄,便自己去罷,本宮無意與你同道。”
她站起身來,露出一個嘲諷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傾盡所有……你以為,這就是所有嗎?宋瀾還坐在朝堂之上,隻殺你,怎麽足夠?今日,我將太師約至此處,其實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的。”
玉秋實不屑一笑,淡淡道:“臣洗耳恭聽。”
落薇彎下腰來,低聲道:“這件事,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自宋瀾登基以來,你就一直極力進言,想叫他殺我以絕後患,還千方百計地試探,可宋瀾從來不信。你以為,這是因著他對我戀戀不舍的那點兒情分。”
玉秋實一怔:“他殺伐決斷,獨與你和太後有些舊情。”
“太師,你這可就想錯了,”落薇認真道,“他可是你親自挑出來的人,怎麽會囿於‘情’之一字呢?你對他說,我遲早會知道的,不如早些下手——太師啊,你聰明一世,難道就從未想過,你亦在彀中嗎?”
聽到這裏,玉秋實微微蹙眉:“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就沒想過,他不殺我,是因為你和我沒有區別麽?”落薇笑道,“他擔憂我知道真相,也擔憂你知道真相,幹脆放我們二人在朝中互相製衡,他坐山觀虎鬥,誰先死,都不要緊。”
玉秋實瞥她一眼,有些疑惑地自語:“真相,還有什麽真相是我……”
“自然有,”落薇斷然道,她斂了麵上所有神色,掀起眼簾,直直地看著他,“太師知不知道,先帝是怎麽死的?”
聞言,玉秋實終於麵色大變,他忽地站起了身,顫手指著她道:“你、你敢汙蔑——”
“汙蔑?”落薇冷冷地反問,“這些年來我在內宮苦心經營,九重城門之內,沒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不信,故而上岫青寺之前,我特地送了些好東西去你府上,不妨歸去一觀。”
玉秋實立刻起身,拂袖向外走去,沒走幾步就聽落薇在他身後笑道:“太師,一世、孤臣?哈哈哈哈,你報知遇之恩,親手送先帝入幽冥地府,‘竊國’二字,實在不算冤枉!地下見了先帝,你可得問他一句,問他如今還能不能背出你的策論?”
他推開了門,回頭看了一眼,落薇站在原處,麵容半明半暗,平靜得如同一尊塑像,聲音亦如同囈語。
“——到時候,你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玉秋實嘴唇微顫,急急地轉身離去,甚至險些在門檻處絆倒。寂塵取走了他的油紙傘,他環視一圈,沒有尋到,便直身衝入了雨幕中。
抬腳之前,玉秋實低頭看見了自己早已被沾濕的衣袖。
“這是一場大雨,”他喃喃道,“無論你我怎樣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濕。”
落薇看著他的背影,一手扶著門框坐了下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捂著自己狂跳不止的心髒,終於痛快地大笑出聲。
禪房外的回廊前,有雨水匯聚成線,連綿不絕地落下,她伸手去接,雨滴沉重地打在她的手心,甚至濺了幾滴到了她的臉上,微涼。
落薇仰頭看著昏暗的天幕,看不出時辰,隻覺得該是她約燕琅和葉亭宴來的時候了。
她坐在門前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先等到了帶著鬥笠策馬上山的燕琅。
燕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匆匆跑過來,往房中張望一圈:“那老狐狸呢?”
落薇微笑著回答:“被我嚇跑了。”
她扶著門框想要站起來,卻腿軟得站不起來,燕琅嚇了一跳,連忙來扶她:“他不是一個人上的山麽,你怎麽嚇成這個樣子?”
落薇搖了搖頭,燕琅回身將房門關好,擰了擰自己濕透的披風,好奇道:“你決意動手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話說,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麽,將他這老謀深算之人都嚇跑了?”
“其實,再多的權術、陰詭,織再密的網,都是無用的,”落薇沉默了一會兒,方徐徐開口道,“我對他也說過,所謂術、勢,歸根結底……”
她抱著棋匣蹲下,遲緩地撿著地麵上的白子:“是要讓他們自己離心。宋瀾這些年依賴他、忌憚他,可他總歸不如一個凝聚著自己骨血的孩子重要;玉秋實扶持宋瀾,知道他心思深,可若這心思深到連他自己都猜不到呢?古人說過猶不及,我倒要看看他挑的‘執劍之主’,有沒有把他自己嚇一跳?”
她端詳著手中一顆剛撿起來的棋子,笑著說:“說到底,他以為自己是張良計、過雲梯,可實際上,他隻是一枚連姓名都沒有的棋子罷了。”
燕琅聽得似懂非懂,落薇見他困惑神態,便歎了口氣,為他解惑:“寧樂死時,為我尋了一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刀——你知道先帝是怎麽崩逝的嗎?”
“先帝?”燕琅驚愕道,“什麽意思,是宋瀾?”
“是宋瀾,”落薇接口,她斂了麵上的笑,伸手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淚滴,“玉秋實到底是感念先帝的,我雖沒有猜到他心中所想,卻篤定此事必然能誅二人之心。今日之後,玉秋實這個威脅,便不複存在了,說起來,還是先帝助我……”
她還沒有說完,燕琅便敏銳地聽見雨幕當中有腳步聲,不由喝了一句:“誰?”
他持劍一指,禪房老舊的木門應聲而開,被劍氣激得咯吱亂響,落薇回頭看去,見葉亭宴正站在門外。
他一襲青衫,鬢發淩亂,不知是不是因為上山時沒有帶傘,渾身已經濕透了。絲縷長發黏在臉頰上,有水珠正順著素白臉頰向下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落薇少見他這副模樣。
青衫落拓風雨客,像是一樽一碰就會碎掉的透明琉璃。
“你……”
她遲疑著開口,還沒有說下去,一側的燕琅便驚道:“葉三公子!還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今日你怎麽也來了?”
落薇轉身問:“你認得他?”
燕琅撓頭道:“自然認得,葉三公子在我們幽州可是個傳奇人物,去歲和北方諸部打的那幾場仗,還是三公子投入我父帳中出謀劃策,才贏得那般容易。”
他抱著劍湊近了些,自來熟地問:“我早聽你在朝廷裏領了個官做,不過回京之後多在禁足,不得空去拜會,三公子近來可好?對了,你那未婚妻子跟著你一起來汴都了麽?什麽時候能叫我喝上你們的喜酒?”
落薇重複了一遍:“……未婚妻子?”
她察覺葉亭宴臉色不對,便走上前去,將他黏在臉頰上的發絲撥到了耳後。
燕琅見二人親密神態,瞠目結舌,但還是什麽都沒問出口。落薇專心地看著葉亭宴,手指從他冰涼麵孔上拂過,他也垂著眼睛,專注地看著她,毫無血色的嘴唇顫了好幾下,才很輕很輕地問出了一句:“這就是……你的必殺之計嗎?”
落薇動作一僵:“你都聽見了什麽?”
他卻隻是神態恍惚,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他對你那樣好,你知道的時候,有沒有……”
燕琅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們這是打什麽啞謎呢?”
聽了這句,葉亭宴如夢初醒,他往後退了一步,先看了燕琅一眼,又看了落薇一眼,很勉強地扯出個笑來:“娘娘想告訴臣的,臣已經知道了。”
落薇的手僵在空中,她追過去一步,沉聲喚道:“葉三……”
葉亭宴卻又退了一步,毫不介意地將自己徹底暴露在了雨中。
蒸騰水汽裏,他看著她,眼尾泛著隱約的紅。不知為何,落薇忽地感受到了一種第一次相見時的心悸,這樣的心悸竟比她方才提著一口氣麵對玉秋實時更甚。
心跳一下一下,帶來**的、難以言喻的痛楚。
她慘白著臉,險些跌倒,燕琅伸手扶住她,等她再次抬眼時,發現葉亭宴竟就這樣跌跌撞撞地離去了。那一抹青色在雨中越來越淡,直至和乳白的霧氣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了。
落薇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裙擺也被雨水打濕了大半。
“這是一場大雨,”她苦笑一聲,喃喃地說,“無論怎樣小心,還是免不得……被雨水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