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息我以死(一)
這日,落薇上山時還是晴好的清晨,一個時辰之後,竟然酣暢淋漓地下了場大雨。
雨落林木,顯得綠葉更加蔥翠,來往香客還能嗅到泥土和青草被潤濕後的芳香氣。
落薇坐在蒲團上,與岫青寺現今的住持寂塵大師對坐弈棋。
寂雲和尚圓寂之後,岫青寺便是這位寂塵大師接管,他為人圓滑,與落薇倒有幾分投契,上山時遇見他在,兩人總會對弈一局。
晨起落雨,今日上山禮佛之人便少了許多,稀稀落落的,二人所處之地是佛殿之上的禪房,從門口望過去,恰能瞧見正殿供香的銅爐。
禮佛人少,香火氣便少,兼之雨天,有許多香剛點上便被澆滅,眾人覺得不祥,不肯再點,僅有的香霧也被雨氣吹得一幹二淨。落薇將目光收回來,落下一顆白子,幸災樂禍道:“天公不作美,老和尚今日是收不到多少香火錢了。”
寂塵念了句佛,一本正經地道:“求神拜佛,隻看誠心與否,與銀錢無關。”
落薇道:“那你還要修黃金貼成的穹頂……”
寂塵道:“這便是誠心、誠心。”
他執棋不定,口中笑道:“娘娘從前還是信佛的,這些年說話卻越來越沒個忌諱,不知是何緣故?”
落薇刻意道:“不僅如此,我還將佛祖同三清真人一起拜呢,左右我是塵世中人,誰能保佑我,誰便是我的真神。”
寂塵聽了這話,卻沉吟了片刻:“娘娘比老和尚看得開。”
落薇沒聽懂,也懶得問,隻是憂心忡忡地瞧著天色:“雨下得這樣大,不知我等的人還會不會來?”
寂塵問:“娘娘在等誰?”
落薇掰著手指算:“等很多人,有朋友,有……似敵似友的人,還有敵人,朋友是一定會來的,似敵似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就怕敵人不來。老和尚,要不然你為我搖簽算一算,他會不會來?”
寂塵落了棋,正要答話,便聽門前突兀傳來一聲:“娘娘不必算了,老臣這不是來了麽?”
落薇轉頭看去,正見到玉秋實闔了手中昏黃的油紙傘,施施然走進殿中來。他依舊一身半新不舊的深青道袍,寬袖大擺,袍角被雨氣沾濕了一片,整個人去了許多官場上的淩厲氣,倒如同一個尋仙問道的和藹老人。
寂塵坐在原處衝他點頭,並沒有起身行禮:“太師冒雨前來,可見誠心。”
落薇卻笑著打量他一圈:“太師穿著道袍來佛寺,是存心要與老和尚你過不去啊,午間素齋,咱們不給他留了,叫他餐風飲露去。”
玉秋實在棋桌前坐下,聞言拱手告饒:“老臣不是神仙,還是請寂塵大師和娘娘留一口飯吃罷。”
於是三人如忘年舊友般一齊大笑,有風拂過門前垂著的佛幡。
寂塵知曉二人有話要說,將手中捧著的棋匣往玉秋實手中一塞,自己則撿了他那把油紙傘,借口焚香離去了。
寂寂風雨聲中,隻剩落薇與玉秋實二人對弈,玉秋實執黑,落薇執白,先前棋局已然偏向了黑子,然而落薇不忙不亂地落棋,開口調侃道:“太師獨身上山,不怕本宮在林間藏下禁軍一二,擺的是鴻門宴麽?”
玉秋實蹙眉看著棋盤,沒有抬眼:“唔,娘娘是君,要殺臣,不過是一杯毒酒的功夫,哪裏用得著這樣大動幹戈?”
他終於找到了落子的位置,笑道:“殺人易,誅心難,賜臣一死容易,不落口實卻難。”
落薇歎氣:“太師和老和尚一樣狡猾。”
玉秋實對著手中的棋子吹了一口氣:“是啊,所以老臣來赴娘娘的約,想聽娘娘據實以告——你和陛下預備給我什麽罪名?貪腐、濫權,還是更重些,謀逆?”
落薇定定地看著他:“太師似乎毫不慌亂。”
玉秋實將那枚棋子握在手中,抬起眼來,突兀問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當年之事?”
仿佛是為了應他這句擲地有聲的詢問,門外倏忽傳來一聲驚雷,四下風大,燭火依次被吹滅,遙遠的後山隔著風雨傳來悠長的鍾磬之音。
落薇平靜地答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玉秋實窺著她的麵色,有些愉悅地笑起來,“一年前、兩年前,你在上元之夜獨上汀花台,後來我去看了一眼,那金像之下淚跡斑駁,石碑之旁隱有刀痕——你心中早就恨透了我與陛下罷?娘娘,老臣倒是真心敬佩你,這樣的恨,你居然吞得下去,每日仍能裝得若無其事,甚至與陛下濃情蜜意,說起來,真是苦了娘娘了。”
“苦的應該是太師罷?”落薇麵色不改,“隨雲有孕那一日,我忽然想通了許多事情——當初,太師為何要把女兒送進宮呢?她入宮以後,對我說過與你在家中的爭執,起初我也以為,你送她來,是為了玉氏一族的前程、為了兒女親家的仕途。後來我又想,太師分明知曉宋瀾的涼薄,怎麽說得出‘為陛下誕下子嗣’這樣天真的話,有你在朝中,他會放心叫隨雲有孩子麽?”
“哈哈哈哈哈……”玉秋實聞言揚聲大笑,目光中隱有欣賞,“娘娘繼續說。”
落薇道:“你們那一番爭吵,是你刻意在她入宮前一夜叫她說給我聽的罷?太師耳聰目明,自然早就知道隨雲心係我兄長,而我同她有些交情,知她天真,在宮中必定不會為難她。你借她的口將我‘沒有幾年安枕’的話告訴我,想逼我早些動手。除此之外,那一番話,說到最後隻有一句是真,‘得了陛下的愛重,才是保命金身’——你是為了保她的性命,才送她入宮的,就如同明知舒康心思不純,你還是叫二公子尚了公主。太師啊,你勾結宋瀾犯下竊國大罪,鬥到如今,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怎麽就這樣棄之敝履?”
見玉秋實巋然不動,她便知道她猜測的一切都是真的,一顆心直直地往深不見底之處墜去:“宋瀾殺逯恒、殺林奎山、殺寧樂,你這麽聰明,不會猜不到,知曉當年事的人,他最終一個都不會留的!”
“娘娘以為臣求的是什麽?”玉秋實往棋盤上一拍,斷然喝道,然而喝了這一句之後,他的聲音又緩和了下來,“金銀利祿,不過天上浮雲;功名權勢,死後皆悉成空……我求的東西,你們不懂。”
他站起身來,甩了甩袍袖,絲毫不介意寬大的衣擺將黑白棋子混作一片,劈裏啪啦地帶落下來:“娘娘一定很好奇,在今上登基之前,我已然拜相,走到了權勢的頂端,為何還是冒著千秋罵名,策劃了刺棠一案。”
落薇一字一句地道:“願聽太師教誨。”
“我是承平年間的進士,與你父親是同年,不過他是榜眼,我不過堪堪擠進一甲,縱入了瓊庭,也是平平無奇。外放之後寫了幾篇好文章,靠著名聲熬資曆,中間被貶過,在幽州同一些軍將交了朋友,不惑之年才回京任禮部尚書。”玉秋實背著手,緩緩走到門前,像是陷入了某種幽遠的回憶當中,說到這裏,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時候,你父親已經拜相了。”
“與隨雲說的話,也不全是假話,我因著先前文章之功,入資善堂為諸王啟蒙。中逢江南鹽案一事,長女受了牽連,年紀輕輕便去了,我萬念俱灰,在某日先帝到資善堂來時,我攔了他,遞表請辭。”
落薇眼神閃爍了一下。
她記得這件事。
“正是那一日,就是那一日!”玉秋實突然拔高了聲調,眼神中迸發出一種奕奕的神采,“我跪在先帝麵前,說自己過得糊塗。分明高官厚祿,仍覺誌不得抒;好歹一生順遂,緣何委屈憋悶?中年失女,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實在難捱,索性辭了官去,如先賢一般遁入曠野林間,或許能得更大的造化。我說得痛哭流涕,結果……”
落薇低低地接口:“先帝在你麵前,將你當年會試之時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玉秋實點頭笑道:“娘娘還記得,是先帝提過麽?”
落薇道:“先帝時常說起。”
“好,好,”玉秋實連連重複,“那一日,先帝對我說,我當年科舉時銳氣太盛、鋒芒太足,若仕途又順,難保迷失。所以這些年來,他刻意錘煉,叫我在瓊庭之中修身養氣,又在外放之時遍見民生,那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何我掛禮部閑職,卻能進資善堂為皇子開蒙——這麽多年,先帝一直將我視為宰執之才!”
“他將一切絮絮道來時,我隻覺得羞愧無地,我年輕時執著意氣之爭,自卑家世之累,庸庸碌碌,自甘墮落。那一日,是先帝將日月山河捧來借我一觀,讓我得了新境地,此知遇之恩,我沒齒難忘,定當為先帝、為天下效死以報!”
聽到此處,落薇幾乎按捺不住地冷笑出聲,她雙眸含淚,遲遲不落,隻是恨聲:“所以,你便這樣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我說了,你們不懂我求的東西!”玉秋實回身吼道,竟有些癡狂神態,“先帝仁愛,將天子父子養得如同家翁小兒,太子泠是中宮嫡長、天之驕子,自小千寵萬愛地長大。父子君臣、兄弟鬩牆、後宮陰詭,他什麽都不懂!你父親和方鶴知二人又是酸臭腐儒,將他教得純然一片、仁厚禮愛,好麽?自然好!若在盛世,若他早生五十年,是先君明帝後嗣,生在先帝初登基的時代,那便再好不過了。”
落薇猛地站起身來。
她終於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而玉秋實還在繼續道:“那時候西野初平,朝中有蘇朝辭、有政事堂中三張,軍中有濯舟將軍、有定西平南大小劉,大胤朝堂群星閃耀,盛世平章啊!國家打西野打了那麽多年,正是需要休養生息之時,世多君子,言路清平才是上道——他若生在那個時代,定能成一代聖明君主,得一個‘仁’字為諡。”
“可是娘娘,那個時代過去了。”
“再也不會有了……北方諸部蠢蠢欲動,互市廢止,朝中人才凋敝,縱然先帝盡力挽救,也被邊患拖得喘不過氣來。太子泠和先帝實在太像,這裏——”玉秋實頹然地坐了回去,伸手指著自己的心口,苦笑道,“太心軟了。”
“當年他領兵去南方平亂,殺人祭鬼教惡貫滿盈,可他竟隻斬禍首,教化群眾,這才有了刺棠案中楊衷、左臣諫、劉拂梁三人身份。逯恒在他身邊這麽多年,所作所為他未必一無所知,可念著那點為君者不該有的情分,他竟隻是訓斥了一回,這才有了汀花台上那一刀,還有今上——”
玉秋實抬眼看著落薇,慢條斯理地道:“當年蘭薰苑中初相見,今上遇見你,真的是意外麽?太子泠要關懷他,怎麽不先問清楚他母妃究竟為何被圈禁,這些年伺候過他的內監對他又是什麽看法,五大王與他在資善堂中爭執,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
落薇感覺自己的牙關在抑製不住地顫抖,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卻隻覺得脊背冒著冷氣,凍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她這幅樣子,玉秋實更加開懷,他摸著自己的胡須,笑得前仰後合:“娘娘啊,你說刺棠案禍首是老臣,老臣不想否認,但是今日你說要聽我教誨,那我便提點你一句。此事中一時一事、一人一物,都是你們自己的錯,說那是一場刺殺,不如說是老臣的一個試煉——連這樣的事都應付不得,怎麽為這泱泱天下做好執劍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