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燃犀照水(四)
乾方殿外,天色昏昏。
方才被皇帝傳召的官吏此時已經徐徐出門,有人滿頭大汗、腿軟得幾乎走不了路,有人魂遊天外、連內監“當心腳下”的提醒都沒聽見,險些從漢白玉階上直接摔下來。
皇後在左,太師在右,眾人在身後瞧著這兩人,無一人敢直接越過去。
玉秋實方才得了宋瀾一頓訓斥,卻不疾不徐,連麵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穩。
在殿中時,他身後跟著的銀台司中人嚇得連魂都快丟了,卻見太師仍十分平靜,三言兩句便將情緒激動的小皇帝安撫下來,接著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若非如此,隻怕今日之事根本無法如此簡單地收場。
玉秋實施施然地走在前麵,察覺到落薇落後了幾步,突然停了腳步,回頭瞧著她,定定地道:“他對娘娘倒是忠心得很。”
落薇訝異道:“本宮聽不懂太師的意思。”
玉秋實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
落薇置若罔聞,隻顧端詳著自己的指尖,上次煙蘿為她染的汁液顏色已經褪去大半,她想起煙蘿,心道如今燕琅應當已經將她安置到軍營中去了。
雖說那處不適宜女子療傷,可如今隨著燕琅,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來日燕琅回幽州,將她一並帶走,便是萬全之策。
她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答玉秋實的話:“告知陛下?太師說笑了。”
兩人離旁的官吏不近,也沒有人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去偷聽二人對話,隻見二人在傍晚風中相對而站,隱有針鋒相對之意。
落薇麵上露出一個淡淡笑容:“這幾年來,太師除過陛下身邊多少近臣?所執緣由,不是此人舊時有過,便是此人可能為本宮所用——太師,本宮當真是不懂,你我同為聖上顧慮、為天下解憂,怎地太師就這樣容不下本宮,非要事事作對?”
玉秋實冷冷道:“後宮幹政,天下不寧,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簾時,就應潔身自好、再不弄權,安心打理內宮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
落薇飛快回道:“本宮若是不插手,如今執政參知空缺不設,豈非眼睜睜地瞧著太師糾集朋黨、打壓台諫,釀前朝宰輔獨大之禍?”
玉秋實忌憚她是懷疑她知曉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夠明說?她反擊隻說擔憂宰輔勢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憂,不然眾人也不會支持皇後幹政,料玉秋實反駁不得。
落薇朝他走近了兩步,低聲道:“太師,你風聲鶴唳,從前凡是得過本宮賞賜的臣子,你都要上諫貶謫。如今確是有一個真為本宮所用之人了,但你這一招用得太多,沒有證據,陛下不會再信你了——本宮從前賞那些人的時候,為的就是這樣的一天、尋到這樣的一個人哪。”
“娘娘便這樣得意?”聽了她這一番話,玉秋實仍舊不為所動,隻有眼神銳利了些,“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誠,娘娘竟不擔憂這樣一條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跡,娘娘想要證據,遲早會有的。”
他方說完這句話,便見葉亭宴不知何時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麵前行了個禮:“娘娘和太師怎地還未離去?”
玉秋實側眼看他,搖頭歎了一聲,很惋惜的模樣:“老夫還以為,葉大人是識時務之人。”
葉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來,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錦盒:“太師是說這樣東西麽?”
落薇眼看著他從錦盒中拿出了那隻水頭上好的玉筆,故意道:“太師送這隻玉筆給臣時,臣立時便想到了前些時日在銀台瞧見的那幾封積壓折子,遣人去問,果然問出了戶部這樣的虧空!說起來還要多謝太師,太師不會誤會臣貪圖此物罷?罪過罪過,今日完璧歸趙,望太師海涵。”
他弓著身將筆遞過去,口中又說什麽“完璧歸趙”,落薇聽得有趣,以絲帕掩口笑了一聲。
玉秋實接過了那隻他送出去的玉筆,卻突兀鬆手,將它掉在了地上。
玉百琢成筆,何其脆弱,當下便摔成了一地碎片,光華四濺。葉亭宴退了一步,下意識地伸袖為落薇擋去了可能迸濺過來的玉渣,口中卻道:“哎呀,可惜可惜,太師怎地這樣不小心?”
玉秋實深深地看著二人,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喜怒形於色,一事便自得,你們到底是太年輕了。”
他拂袖而去,寬大的官袍在晚風中被鼓得獵獵作響,葉亭宴飛快地斂了麵上的神色,換了一副冷漠和嘲諷神態。
落薇朝前走了一步,在他身側輕輕地問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問誰:“這話你從前便說過了,你以為這就算贏了嗎?”
他側頭看去,見她瞧著玉秋實的背影,露出一個發自眼底的笑容。
“走著瞧罷。”
這句話是她當年在禦史台上對玉秋實說的。
若無此句,恐怕她當年也沒有破釜沉舟、孤身入朝,以一人對抗君相二權的勇氣。
語罷,她醒過神來:“陛下留葉大人說了什麽?”
葉亭宴頓了一頓,一本正經地道:“除了方才西南賦稅一事,陛下還交給了臣一樣旁的任務,恩賜臣今日不必出宮,可留宿朱雀或禮部外監,臣叩謝天恩。”
他刻意咬重了“不必出宮”和“留宿”,落薇自然也聽懂了他的意思,她微微點頭,若無其事地道:“本宮先行,葉大人,回見。”
葉亭宴彎腰行禮:“恭送娘娘。”
*
是夜月色溶溶,庭中如積水空明,張素無守在殿前,子時的梆子響了不久,他便見一人兜頭裹了素白披風,從後園繞行而至。
見是他在,那人有些吃驚,張素無猜到是誰,便拱手行禮:“葉大人,今日李內人輪休,娘娘在等你。”
他雖不知為何葉亭宴今日來此要裹一白色披風,豈不更加惹眼?但還是按捺下來,沒有問出口。
葉亭宴扯著那白色披風,遮遮掩掩地進了殿,甚至沒來得及多看他兩眼。
他腳步很輕,幸而落薇聽了殿門開闔的細微聲響,不用抬眼也能猜到他來了。
殿中仍舊沒有點燈——子時若點了燈,怕更會叫人生疑。
落薇背對著他坐在一側,麵前是一個銅製的花盆,盆中兩朵素白曇花正開得熱烈無聲,若她今夜入睡,怕還見不了這樣美景。
周遭彌漫著近乎妖異的曇香氣,落薇打了個哈欠,回過神來,恰好見到葉亭宴解了身上的白色披風。
那披風兜帽巨大,方才將他兜頭蓋臉地遮了,此時衣物落地,才叫人瞧了個清楚。
他今日依舊盤發,卻在發上纏了一根綴滿小珍珠的紅色發帶,仔細看似乎還刻意描畫了眉眼,身上藏青長袍清清淩淩,紅金束帶、寶相花紋——這分明是內廷女官的裝束!
落薇嚇了一跳,手邊扯下了曇花一片花瓣,回過神來慌忙對花道歉,卻笑出聲來:“對不起,對不起,葉三你……”
也不知到底是在給花道歉還是給人道歉。
她擔憂自己笑得太大聲,還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但仍舊有些忍不住,隻好走近些,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葉大人貌若好女,描眉畫嘴之後竟比我宮中的內人還美上三分,嘖,你這般素衣夜行,我怎麽覺得要比平素更惹眼些?”
葉亭宴被她笑得黑了臉,但見她許久不露出這般真心笑容,便忍了下去,涼涼地道:“禁庭中人各司其職,哪有人同娘娘一般閑心賞美?我扮作女官,手捧披風,隻道給貴人送衣,從禮部脫身,這才一路順利。”
落薇伸手拽拽他發間的小珍珠,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被他一把攬腰抱過去,皮笑肉不笑地問:“怎麽,娘娘喜歡臣這樣裝束?”
落薇大大方方地抱著他的脖子,調侃道:“本宮喜歡得緊,依本宮看,大人來伺候本宮,不必淨身做內監,隻要扮作這個模樣便夠了。”
她一邊說著,還一邊拿了手邊桌上的一盒口脂,沾了些在手上,饒有興趣地道:“來來來,本宮親自為你塗些。”
冰涼手指撫上唇來,葉亭宴抬眼盯著她,任憑她仔仔細細地為他塗好了。
落薇抬著他的下巴,觀察許久,頗覺得滿意,她興致勃勃地側頭取銅鏡時,葉亭宴便借機托著她的後腦,吻到了她脖頸上。
這一吻繾綣良久,等到他鬆口時,唇間方塗的豔紅顏色已幾近消失,落薇取過銅鏡,隻看見自己頸間多了一個殷紅唇印。
葉亭宴柔柔地道:“臣也很喜歡。”
落薇白了他一眼,扯過一方帕子想要擦拭,葉亭宴揪住那帕子一角不許她擦,口中卻說起了正事:“你知道今日陛下留我說了什麽嗎?”
果然,說起此事,落薇立刻忘了同他搶帕子:“他有事要你做?”
葉亭宴點頭,似笑非笑地瞧著她:“上次他夜行至此,不知因何起了疑心,便囑咐朱雀七衛中位列第四的星衛去探查一番,查當夜可有侍衛缺班。”
落薇一愣:“他查出了什麽?”
“自然什麽都沒查出來,我借來的是朱雀衛服飾,他遍查禁軍,不查司內,有何用處?”葉亭宴嗤笑道,“不過陛下聽了,仍不放心,今日留我,是要我接著繼續查——若非此事,哪裏需要在宮中留宿?”
“故而你今日為避嫌疑,才穿了內廷女官的衣物,”落薇恍然大悟,又覺得幾分可笑,“托偷盜者尋覓財物,幾時才能尋到……”
葉亭宴攬著她站起身來,忽地又將人打橫抱起來,落薇一驚,不得已伸手圈住他:“做什麽?”
對方一言不發地抱著她回了榻前,將昏暗的床紗一一放下,才道:“總覺得這樣更安全些。”
落薇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今日之事……”
今日宋瀾大發雷霆,將眾人召去乾方殿,查問“西南賦稅”之事,說起來,此事其實來源於一樁民間案子。
五月初時,京都府忽地接了一封離奇訴狀,上訴人並非汴都人士,而是來自十分偏僻的西南山區。狀中所述之事十分驚人,京都府尹沒敢直接轉遞刑部,便將刑部尚書胡敏懷請來吃了頓酒。
胡敏懷與玉秋實交好,見後自然將訴狀之事告知了玉秋實,玉秋實抬手將訴狀壓了下來。
到五月中,葉亭宴與京都府尹因一幅名家字畫結識,十分投緣,時常相約飲酒,某次席上,酒過三巡,京都府尹開口向他吐露了此事。
葉亭宴得知是玉秋實壓下了訴狀,立刻遣人去尋遞訴狀之人,卻發現他早已死於非命,連屍體都無人收殮。
他覺得可憐,出錢買了副棺材,收殮之人為其落葬之時,卻發覺這上告者將訴狀另裝入幾截豬大腸中,吞入了體內。
不過那狀紙到底含糊不清,葉亭宴拿到之後,一時沒有全然理解其中含義,直至玉秋實設宴相請,送了一隻水琢玉筆給他。
當時,他突然明白了狀中寫的“藍田”“昆山”“蘭溪水”是什麽意思。
於是接下來的幾日,他去往銀台細細翻閱,尋出了自去年年末開始被壓在銀台無人問津的奏折。
搜羅證據之後,葉亭宴直接將一切擺在了宋瀾麵前,甚至沒給玉秋實反應的機會。
此事原也不複雜,去歲西南某處山林水澤間,忽地有人采出了好玉,引得周遭貧民躍躍欲試,九死一生地下淵采玉。誰料官府得知之後,立刻遣人封了那片水澤,隨後奴役有下水經驗的老采玉人下水采玉。
這根玉脈十分危險,下水九死一生,但成色實在美好,琢出許多珍品。
雖說水澤為官府封鎖,但消息到底傳了出去,三山之間立刻有許多人企圖下水采玉、碰個運氣。
彼時西南為官的是玉秋實旁支親戚,便寫信求助,玉秋實為他出了個主意,叫他在當地加收了一項“玉稅”。
西南本就貧瘠,賦稅不多,以此項為名,便是額外一筆收入,那玉氏旁支欣然接納,借機苛稅,年末政績斐然,升官回京。
“玉稅”卻被流傳下去,其中一半所得,都被孝敬給了遠在京中的宰輔。
此事涉賦稅、涉貪腐、涉包庇,宰輔能夠拿出比宮中更好的玉,亦涉權勢,落薇聽葉亭宴將細微之處仔細又講了一遍,不由讚道:“葉大人好謀算。”
葉亭宴支手枕在她的身邊,溫言道:“你想除他,不能隻憑一件事……”
他握住她的手,在二人之間比劃,聲音很輕:“自然要一件、一件,一點一點地將他自己推進來——娘娘,如今你可以告訴我,你預備用什麽方式叫他‘謀逆’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