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葉亭宴來訪時,玉秋實正在瞧著一份手邊的邸報,抬眼見綠荷叢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隨後道:“葉大人,坐。”
二人相約之地是汴河上隸屬於某座青樓的涼亭,時為夏日,荷風送香入亭中,周遭荷葉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極佳的遮掩,縱然是夏日裏時常來往汴河的各色遊船經過時,也瞧不見亭中的人物。
玉秋實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舊的顏色,而葉亭宴則穿的是素愛的淡粉薄紗文士袍,也不曾帶冠,簡單地插了一支花狀玉簪,也不知是什麽花。
二人對坐,任誰也想不到此為天子近臣,隻覺一和藹老人、一年少公子,賞心悅目而已。
國朝男子雅好風流,如此打扮雖狀似冶遊,卻也無過,玉秋實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饒有興趣地看了許久。
一側的隨侍女郎提著銀壺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實瞥過那女郎頭上的赤金發釵,笑道:“綠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1],老夫濁眼,從前竟未瞧出來,葉大人好風流。”
葉亭宴神色不改,應著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實給那女郎遞了個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動,試探道:“亭宴若喜愛,我今日將佳人贈你,聽聞你府中尚空,得一紅袖添香,豈不美哉?”
豈料葉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絕了:“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2]。多謝太師美意,隻是早在年少之時,父母便為我與摯友之女定了一門親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葉三公子之事時,倒也有所耳聞,隻是年青子風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絕得如此幹脆。
怕也是因為這是他開口贈的人罷了。
玉秋實嗬嗬一笑,揮袖調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獨身進京求前程?”
葉亭宴溫言道:“我求前程,也是為了妻子,何談放心不放心。”
玉秋實舉杯讚道:“君乃忠貞郎君。”
對方仍舊麵色不改:“太師謬讚。”
飲罷了,玉秋實重新拾起手邊邸報——五月廿一日邸報,恰是葉亭宴所寫。他一邊垂眼瞧著,一邊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來越得宋瀾信任,如今已是服緋之人,升遷之快國朝罕見,想必極解上意。
暮春場案後,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淺,那時他還不知對方已為皇後所用,葉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條臂膀,卻沒有叫他驚怒,而是開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攏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點紅台上便不應作對的。
但玉秋實鮮少見到他這般奇怪的人——金銀財寶,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門的定州紅窯、顧渚紫筍,皆被退回;功名權勢,不需他許,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熱,任憑台諫日日上書,仍舊一路高升。
至於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東西,他在朝中浸**多年,竟然什麽都沒看出來——他看不出來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蒼生、揣了滾燙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麵波瀾不驚、善容萬物,看似一無所求。
怪不得能得信賴,簡直不貳孤臣。
所以在會靈湖前設計、發覺他投奔了皇後之時,玉秋實著實好奇,皇後到底許了他什麽東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著意喚“亭宴”,以示前嫌不計的拉攏之意,可對方依舊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換作旁人,此舉甚至可以視為侮辱,可他神態自然,就如隨意穿衣、來赴親友之宴一般。
二人對坐閑談,撿幾樁朝中趣事隨意談了談,言語親密得如同舊友,肴核既盡時,葉亭宴甚至興起,借著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擊打酒器,漫聲吟了一闋《滿庭芳》。
玉秋實和了下闋,與他相視大笑——可在望著彼此眼睛的時候,他們都能瞧得出來,彼此眼中,是完全沒有笑意的。
見他不肯開懷,玉秋實也無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親手除之,連念了好幾聲“可惜”。
葉亭宴臨走之前,像是忽地興起一般,突兀問了一句:“太師,你三度遭貶,得蒙先帝賞識、扶搖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權傾朝野,為臣二十三年來,太師可有愧悔之事麽?”
他這話說得可算無禮,玉秋實持杯之手一僵:“亭宴這話什麽意思?”
他問完,見葉亭宴下意識地將手覆在了自己受過傷的右肩上,露出一絲苦笑:“太師,臣出身將門,原也應當縱馬荒原、挽弓邊野,效仿父輩,成為守護天下的將帥,隻可惜……爹爹早逝,長兄身涉叛案,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記,顛沛道中,亦損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從前夢中模樣。自家門敗落後,十年深恩負盡,回首往事,時常覺得恍惚,倘若兄長自當年的幽雲河之役中生還,這一生又當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與方才問的有無“愧悔”全無幹係,可玉秋實聽了,竟覺愕然,心中舊事湧來,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不過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後便恢複常態,掩飾道:“宦海沉浮,將門更險,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禍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將更得尊崇些。”
葉亭宴緊緊地盯著他,從他眼中看出了一閃而過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漸漸凝住,語氣也比從前更冷了些:“太師說得是。”
他飲罷了手中最後一盞酒,挑釁一般將酒盞倒扣在了玉秋實的麵前,拂袖欲走,玉秋實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後冷冷地道:“小兒無知狂妄,以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麽?笑話,今日老夫也隻是惜才,想要點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間的裂隙,天人難補,隻盼有朝一日,你不要與她同入地獄才是。”
葉亭宴腳步一頓:“……天人難補?”
玉秋實意識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說,隻翻閱著手中邸報:“葉大人習的是顏體?此書莊嚴雄渾,若非自小習之,總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葉大人”,又譏諷他所書顏體筆力不夠,但見葉亭宴聞聽帝後有隙後驚疑不定的神情,還是緩和了麵色:“恰好,老夫於書法頗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關竅,可至玉氏宅邸一談。”
玉秋實話音剛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無聲息地從亭外飄進,手中遞來一個錦盒。
葉亭宴接過一觀,發覺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筆一支,筆杆修飾為竹,通體透徹、不見半分雜色,瞧著便有千金之貴——這是一件天下文人見了,都會心生喜愛的禮物。
禮盒捧去,玉秋實也未抬頭,直至人聲遠去後,他方看向為自己倒酒的女郎:“錦盒在否?”
女郎低眉順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帶走了。”
於是玉秋實大笑,指著麵前荷叢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釵金釵,尋一朵開得最好的菡萏,來為我下酒罷。”
*
汴河上花開正好,瓊華殿中的蓮花今夏亦長得旺盛,六月初時,李內人蹦蹦跳跳地經過那方擠滿芙蕖的小池塘,帶過一串悠長的蟬鳴聲。
她照著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蟬,擱在園中精心養著,忙完了欲回殿中時,卻發覺張素無正守在門前。
見她來,他也沒有推開身後的門,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門前的廊柱下。
想來殿中應是有客人。
李內人原名為“阿嫣”,五歲便進了宮,也不知爺娘何處,隻知應是姓李,她從前一直在浣衣房為婢,“阿嫣”這個名字,是掌事宮人隨口取的。
之前不覺得有什麽,張素無來後,同她言語多了些,她便覺得有些不好。
“嫣”雖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個“阿嫣”呢。
得知張素無從前供職於藏書樓後,她便央他為自己取個新的。
張素無擇了“朝蘭”二字,卻叫她先去問皇後娘娘好不好。
落薇聽了是張素無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離騷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寫了“朝蘭”兩個字贈予她,李內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張先生為何要叫我來問娘娘?”
落薇笑道:“素無是擔憂你用此名須諱,因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這一句,不過倒是無妨,畢竟隻有一半。”
那時候李內人才得知皇後字為“落薇”——禁宮中人都稱她“娘娘”,偶見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蘇皇後”,就如同眾人都叫她“李內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麗的閨名,便漸漸為人所忘卻了。
“‘落’字出離騷,‘薇’字出詩經,一為落英,一為采薇,都是高潔之物。擇‘絮’字做名,意為才;在‘**’中各取一字,意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師長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無人時,皇後同他們說話沒有什麽忌諱,事後張素無總會反複告誡她不可出門亂說,若被人聽去,免不得要彈劾皇後溺愛內臣。
李內人——如今可以稱為“朝蘭”了,朝蘭聽了皇後的話,便感歎:“原來這名、這字,竟有這樣多的講究呀。”
又纏著她道:“娘娘再為我講些可好?娘娘最喜歡的名字是什麽?”
皇後聽了她的話,不知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憂傷在無人時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閃爍,她服侍了這些時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著筆在宣紙上點了三滴水,卻沒有寫下去。
朝蘭本以為娘娘寫的是皇帝名諱,後來張素無偷偷告訴她,娘娘應該是在想念從前同她一起長大、卻早早逝去的舊友。
他在她手心比劃了一個“泠”字,又寫“靈曄”,怔了片刻,緩緩地補了一個“承明”,朝蘭好奇道:“最後一樣是封號麽?好亮好亮的名字們啊,又亮又冷,像……像遠星。”
張素無為她解釋:“‘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經》,意為完美的道德。‘靈曄’是閃電的別稱,《楚辭》中亦有載,‘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4],‘耀靈’是太陽,‘曄’為光耀,故而他的號是承太陽之明——確實是很亮很亮的。”
朝蘭咋舌:“不知道誰用得起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這不是——”
張素無衝她比“噓”的手勢:“噤聲,噤聲。”
朝蘭捂住自己的嘴,卻偷偷問:“你見過那位皇太子殿下麽?他是不是像這名字一般亮?”
雖不知“亮”這個字用來喻人是什麽意思,但張素無仍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蘭不信:“有多好?”
張素無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樣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樣好的人?貴妃娘娘雖然也很好,但是總愛發脾氣,不如娘娘溫柔。”
“是有的,不過我也沒有見過比殿下和娘娘還要好的人,就算見過,也覺得不如他們好。”
朝蘭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見過殿下,才覺得他好,我隻見過娘娘,自然隻覺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許多許多,但於我們而言,他們就是最好的。”
張素無愣了愣,讚同:“你說得對。”
朝蘭同張素無一起坐在廊前,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這段幾日之前的對話,她心中一動,問道:“張先生,我忘了問,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張素無便回答:“平素、空無,是佛經中的詞,我自己取的,前塵往事俱空無的意思。”
朝蘭驚愕道:“怎麽會空無,張先生也沒有親人麽?”
張素無緩緩回憶:“從前好似有個兄弟……”
他沒有繼續說,朝蘭本還想再問一句,張素無便轉而問:“你去做什麽了?”
於是她便忘了自己本來的問題:“捉蟬!如今陛下不許殺蟬,娘娘便叫我捉些來認一認,我本以為蟬都活得很短,誰知娘娘說也有十三年蟬、十七年蟬,我便捉了放在園中,看看它們能活多久。”
話音剛落,大殿門便開了。
一個裝束貴重的年輕夫人從殿中走出,離去前還複向落薇行了一禮。
朝蘭便回禮,心中還想娘娘近日好似見了不少舊友,這些舊友多為朝中大人的內眷,從前她們來拜會,娘娘大都推辭了,如今卻不知為何,一概接見。
這人剛走,皇帝身邊的劉明忠便來傳話,說陛下請娘娘到乾方殿議事。
“本宮即刻便去。”
落薇回到殿中,將手邊一方錦帕丟進盆中——這帕子是她今日從藏書樓簪花處所得,方拿到手便聽說有客來訪,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
銅盆字顯,隻有一行。
——臣願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
此人雖然當日說她魯莽,可事到臨頭,到底還是與她站在一起的。
落薇露出一絲笑容,她攥幹了那帕子,置於燭火上燃燒,朝蘭推門進來時,隻看見虛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閃,隨後火光化為灰燼,落在了她的身前。
落薇轉身到內殿更衣,邊走邊問:“劉明忠可與你說是何事了麽?”
朝蘭努力回憶:“劉先生說,事涉西南賦稅,陛下今天惱火,不僅傳了娘娘,還傳了戶部侍郎、銀台官吏,太師亦至,想來是大事。”
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