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燃犀照水(二)
夏夜處處蟬鳴,偏京中流傳“皇帝不殺鳴蟬”之事,無人敢違拗天家旨意,就連往日捕蟬售賣的商人,都在今夏另謀生路去了。
裴郗夜行幾步,便已被夜中紛響亂得頭昏腦漲,近葉宅之後,方覺清淨了不少。
汴都寸土寸金,早些年就算是國朝宰輔,若無祖上積業,亦要租房為生。去歲他捏著假文書離開幽州,趕赴汴都科考,同榜多位進士,在及第之後仍要為落腳處煩惱——自刺棠案後,朝中諸臣再也不敢如從前一般肆意收留學子,生怕為自己惹來闔家災禍。
所幸在葉亭宴動身來汴都之前,便有一位姓“艾”的女子和她的高姓夫君為他置下了宅邸,傳言這二人乃是當今江南首富,汴都半數產業也尊其為主,他少時聽柏森森吹噓太子手掌天下商脈,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宋瀾還疑惑過葉亭宴的宅邸從何而來,他隻說自己遊曆江南時攢下了銀錢,倒也搪塞了過去。
葉宅位於汴都浚儀街上,不僅離皇城不遠,更臨河望街,方便消息傳遞。宅中後園內種了各色樹木,這個季節本該是蟬鳴陣陣,可他走近些也聽不見蟬鳴,便知葉亭宴定然不會學宋瀾行事,怕是早就遣人將蟬捕去了。
隻是如今卻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裴郗一路暢通無阻,從宅邸後門處輕車熟路地繞到葉亭宴房前,隔著門框見房中一燈如豆,便知他此時應當未睡,正在同人議事。
裴郗伸手敲了三聲門,喚道:“公子。”
門應聲而開,和風揚起懸在門邊的幾張白宣。
每次他進門時,先瞧見的都是正對房門處擺著的那盆病梅,他凝神瞧著,發覺比起上次見時,這病梅又削了幾枝去。
周楚吟回頭見是他,挑眉問道:“錯之夜來何事?”
葉亭宴眼上蒙了一條白紗,聞聲便抬手點了手邊另一隻蠟燭,或許是怕他看不清楚。
裴郗上前幾步,緩了一口氣,低聲道:“禁宮消息,皇後今日夜訪刑部,親手賜死了邱雪雨。”
周楚吟眉心微蹙,立刻轉頭去看葉亭宴的表情,卻見他麵色不改,甚至淺淡一笑:“你緩些說。”
“是,”裴郗應了,“是元大人遞的消息——皇後遇刺一案綿延良久,雖主謀寧樂長公主已死,合謀眾人卻一直不曾處置。宋瀾將此事交給皇後,三司摸不準皇後之意,隻好一拖再拖。端午已過,若再不結案,怕會落人話柄,今日皇後見過宋瀾之後,盛裝去了刑部,親自為邱雪雨端了鴆酒。”
周楚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葉亭宴苦笑一聲:“你悟到了什麽?”
裴郗更是一頭霧水,周楚吟為自己添了茶,將茶盞捏在手中,表情玩味地道:“玉秋實知曉馮煙蘿乃邱雪雨,想叫宋瀾覺得皇後貳心,不料你公子橫插一腳,將此事告知了皇後——邱雪雨那一簪,抵了宋瀾大半疑心,公子尋出了寧樂長公主,更是幾可將皇後擇出去。”
“寧樂長公主身份特殊,不能明著過三司,此事若如此結案,最終的罪責隻會落到邱雪雨一人身上——這也是邱雪雨在朱雀時,與公子商議的計策。”
葉亭宴白紗下睫毛微動,默認了他的說法。
那夜他見過落薇,回朱雀司繼續審訊,在元鳴離去之後,邱雪雨問他“我能成為你們的一把刀嗎”,隨即湊在他耳邊,將如何栽贓宋枝雨的謀劃細細告知了他。
宮外瘋癲宮人、內廷諸多佐證,那句含糊不清的“公主”,根本就是邱雪雨這幾年在宮中的布置——在刺下那一簪之前,她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一天,打算以自己的性命為引,拖著宋枝雨一同下地獄。
所以那日他奉旨去賜死寧樂,握著換過的毒酒猶豫再三,沒有上來就點破自己的身份。
寧樂最終還是服毒赴死,就如同她自己所言,背著那一千多條人命,她是活不下去的。
雖說並非本意、縱然受到逼迫,那首《哀金天》到底出自她的筆下。
裴郗聽了這話,才回過神來:“我先前還在納罕,公子為何忽地將此事栽給了寧樂長公主,原來如此,邱姑娘不知內情,同長公主之間確是橫亙了世仇的。”
葉亭宴低低地“嗯”了一聲,順著周楚吟的話道:“她決意赴死,案子若是從明處過,判絞刑斬首、淩遲分屍,皇後有千般本領,都買通不了三司諸臣、不落痕跡地將人救下來。她想清楚之後,便另生一計,傳信喚燕世子回了京。”
“王豐世此人是玉秋實舊交,宋瀾自北巡時便對幽州軍備有些想法,便遣此人先去北幽探底——他派這個人去,本身也沒想叫他活著回來,況且王豐世守城時貪腐妄為,被燕琅斬了也不算冤枉。”周楚吟評價道,“隻是此事到底還是倉促了些,經此一事,宋瀾必然對幽州軍警惕非常,因為此事落在他的眼中,意即燕氏有心、亦有力除去他派過去接手的任何將領。”
裴郗道:“燕世子與皇後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膽地卸甲回京,豈非挑釁?玉秋實必向宋瀾進言,若是皇後想借幽州軍反,簡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須要讓宋瀾生這樣的搖擺,他才會將邱姑娘刺殺一案從三司撤去,直接交給皇後——他是想用一切辦法試探皇後之意。”
“錯之長進,”葉亭宴淡淡稱讚,“交給三司,必死無疑,交給皇後,是一個詢問——若與此事無關,請殺親近人為證;若執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誠。”
“可既然生殺大權已經落到了皇後手中,做場戲又有何妨?她盛裝親臨刑部,便是要鬧得人盡皆知,叫宋瀾知道她的誠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獄中若意外死人,該如何處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燒棄屍,現如今麽,多是上東山焚之,小吏躲懶,點火時少,東山為亂墳之崗,扔下便作罷了。”
葉亭宴突然低笑了一聲:“唔,從亂葬崗中尋人,確實是個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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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是時,扛著鍬走在東山山道上的燕琅忽地打了個噴嚏。
他身後一個同樣穿著夜行賊服飾的兵士上前,有些緊張地道:“少將軍在夏夜中為何寒戰,難不成是著了風寒?”
燕琅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一頭霧水:“我好得很,隻是忽地鼻中癢癢……”
話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個噴嚏。
手下恍然大悟,斬釘截鐵地道:“少將軍,想是有人在罵你。”
燕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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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郗聽了二人一番解釋,隻覺心悅誠服、心驚肉跳:“皇庭滿目錦繡、吃人不吐骨頭,殺一人易,救一人卻何其困難。皇後為救此一人,賭上了宋瀾信任,燕琅一時不回北幽,那她在宮中處境……”
他雖未在瓊庭任職,但日常出入,結識幾位好友,兼之宮中仆役,無一不對皇後讚不絕口。一時之間,他竟有幾分體會為何葉亭宴與之死生大仇,卻遲遲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來的良善,實在不似作偽,縱然窺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複動搖、反複心軟。
他雖知皇太子當年遭遇,可其中細微之處,葉亭宴一句都不肯對旁人說起。眾人隻知他遭皇後誘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後為宋瀾所擒,囚於宮中,險些自行了斷,若非死士去得及時、若非柏森森聞訊從西南趕來,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這份恨意仍能存活。
見到人之後,一切竟能憑空消散,隻餘一腔淤塞的、濃豔的、化不開的複雜愁緒。
縱是殿下這樣從前謫仙人一般的人物,仍舊不能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頭換麵時冷心冷情、厭世厭己的模樣更像“人”了一些。
他還在這裏胡思亂想,便聽見葉亭宴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周楚吟在一邊搖頭道:“若如你所料,皇後的目的從一開始便是收攏權柄、逐鹿天下,那麽她當初……便是從你和宋瀾之間擇了他,因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瀾上位之後,她才察覺自己親手養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實在側,她一人臨兩人威脅,如履薄冰——她從前的盤算,應該是同你一樣,徐徐圖之,漸次滲之,等到時機合適再動手。可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計劃,這才會生了同你說的、冒險對付玉秋實一事。其實他們二人同伴君側,栽贓‘謀逆’,實在不難,隻是各有忌憚罷了,如今她沒有忌憚,玉秋實卻有,勝算……”
他瞥了葉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萬步,皇後若是失策,將自己一同搭進去,於你亦無礙——她要蘭艾同焚,卻是為你鋪平了道路,無論如何,這一局,你都不會吃虧的。”
因蒙著白紗,二人看不見葉亭宴的眼神,隻聽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開口道:“時機未至,我自盡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聲打開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麵,偷偷湊近了裴郗,小聲道:“病根既是無他住,藥石還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時,可千萬不要……”
葉亭宴冷著臉,不知扔出了手中什麽東西,“咻”地一聲將兩隻蠟燭齊齊砸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