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得鹿夢魚(八)
葉亭宴從庭前的長廊處穿過時,見日光強烈,直照得小園朦朧晃眼,忙斂了目光,自顧從陰影中行走。
堂下宋瀾正在和彥娘子說話,聲音放得很低、很溫柔,他鮮少聽見小皇帝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母親今日進得可香嗎?”
那女子的聲音模糊不清,一句也聽不見,葉亭宴有些遲疑,不知宋瀾這樣謹慎的人為何在這個時候召他過來說話,於是腳步一頓,立在了門前。
他站在這個位置,往殿中一看,卻突然瞧見陰暗交界、半明半暗的屋簷之下安了一尊木質菩薩像,那菩薩被置於鏤刻精美的神龕當中,高高地懸在殿上。
乾方後殿也是先帝的書房,他出入許多次,從不曾見過這尊菩薩像,想必這是宋瀾差人安在那裏的。
他收回目光,心中想著,落薇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說宋瀾如今信佛,玩笑一般說了多次她內室不敬,進門拜也隻拜擱在正中的佛像,如今看來,倒確實虔誠。
彥娘子扶門出來,遠遠地朝他行了個禮,他瞥了對方一眼,卻十分驚訝地發現,太後送來的這位彥娘子,瞧著竟已有三十多歲,服色也不似後妃,仍如內廷女官一般。
葉亭宴尚來不及多想,便匆匆進了門。
書房中沒有焚香,一種舊書和油墨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他走近了些,見宋瀾正撿了一片不知是什麽植物生的碩大葉子,喂麵前草窩中一隻白色兔子。
“亭宴,你來了,”聽見他進門,小皇帝並未抬頭,仍舊專心致誌地盯著麵前的兔子,“坐罷。”
葉亭宴也不客氣,撿了手邊的椅子坐下,目光也落在那隻兔子上,手指緊了一緊,口氣卻雲淡風輕:“陛下好興致。”
“這是朕的皇兄留下來的兔子,”宋瀾歪著頭,緩緩地說,“他從前很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在禦苑中養了好多,後來他去了,這些兔子卻還在,朕親自養著,它們卻一隻隻地死掉了,養到如今,隻剩了這一隻。”
說起來十分奇怪,宋瀾害他、害宋淇,株連對刺棠案結果提出不滿的一千餘人,殺人不眨眼。但與此同時,他還將菩薩塑像擺在書房當中日夜禮拜,事母至孝,甚至關懷他去後無人喂養的兔子。
一麵魔羅,一麵悲憫,不知世人看見的是哪一麵?
葉亭宴坐在堂前,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宋瀾麵上的神情。
那年之前,他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弟弟,一朝案發,才覺驚心。
後來他改頭換麵,重新在幽州見到他,博取他的信賴,成為他的交心之臣,卻沒有讓他看出半分破綻——他確實是了解他的,隻是從前了解得不夠多罷了,如今連他的陰暗之處都一一窺過,這才有了十足把握。
兔子終於將宋瀾手中的一整片葉子全部吃光,懨懨地趴在窩中,葉亭宴走上前來,伸手摸了摸那毛絨絨的兔子。
不知為何,兔子突地十分激動,從草窩中蹦起來,抖了抖耳朵。
宋瀾有些詫異,旋即笑道:“它好似很喜歡你。”
葉亭宴垂著眼睛,隨他笑道:“臣自幼養過的玩意兒多,想來是有些緣分的。”
“難得它這樣精神,”宋瀾揚聲喚道,“劉禧,抱去給皇後瞧瞧罷。”
劉禧著人將兔子連窩抱走,葉亭宴站在一側瞧著他們的動作,等到人走了,將殿門掩好,才轉過身來,微微屈膝:“臣來給陛下回話。”
宋瀾道:“說罷。”
葉亭宴答了個“是”:“臣與朱雀眾人日夜訊問,終於確信,當年將邱氏女從內獄中救出、送進宮來的,是寧樂長公主。”
宋瀾挑了挑眉,詫異道:“寧樂?”
“是,從那年老宮人口中問出‘公主’二字來時,臣也順理成章地以為,當是舒康長公主,”葉亭宴道,“誰知此事前後流轉,查了兩日,竟天翻地覆,臣已細細寫了萬字奏疏,詳述前因後果,此事雖然已有三年,且宮人多已不在,朱雀查來,卻總還能找出詳盡的人證、物證,千真萬確是做不得偽的。”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臣知曉陛下的擔憂,然而陛下細想,皇後與舒康長公主當年的閨中密友不計凡幾,不過是一個有些交情的罪臣之女,何必冒這樣的風險?”
宋瀾把玩著手中兩顆琉璃珠子,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才緩緩地道:“皇後當年反對連坐,是為朕的聲名著想,也是不願叫太師以此為名鏟除異己……她若是真想保此女,該先來求朕的。”
“正是,”葉亭宴正色道,“送此女入宮是一石二鳥之策,其一,此女總以為皇後與她有些交情,卻置身事外,心懷怨恨,若早能尋到機會,怕會對皇後不利。其二,若旁人有心,利用她的身份造些事來,皇後豈非百口莫辯?會靈湖上銅金盞,若非此女擔憂身份為皇後所知,驚慌失措地行刺,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陛下難道不會順理成章地以為,一切是皇後的布置麽?此局若成,朝局傾斜,又該如何?”
宋瀾盯著手中琉璃珠子裏如煙雲吹散般的紋理,沒有言語。
葉亭宴抬頭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如此神情,必定已經信了他的話。
居高位者多疑本是常事,可不知是不是宋瀾多年來患得患失之感實在太重的緣故,他的疑心九曲十八繞,總要比常人還多想一些。
況且他的話才是要緊處,宋瀾七情淡漠,聽了必定會思索,落薇是否會為了救人惹殺身之禍?
若是為了害人冒險,尚還值得。
放在平時,這一番言語或許還不會令他輕易相信,可當下不同——落薇傳信叫燕琅進京,就是為了擾亂他的思緒,《假龍吟》一事已叫他頭痛不已,燕琅斬了他在軍中的親信王豐世,才是更值得費心的大事。
今春實在是不太平,先是西園命案、暮春場刺殺、張平竟急病,後遇見《假龍吟》流出、皇後宮人涉舊案……金天衛被棄用,戶部如今掌事人空缺,不知為何,朝中忽地變得暗流湧動起來。
偏偏在這樣的時候,燕琅回了京——燕氏與皇後關係融洽,他早有意遣人替了邊疆主事之權,燕琅二話不說斬了他的遣將,是在示威?不論如何,有一件事葉亭宴說得總是不錯的,朝局若是此時傾斜,又該如何?
宋瀾想到這裏,隻覺氣血上湧,微一分心,手中的琉璃珠子倏忽掉落一顆,在地麵上摔了個粉碎。
*
次日落薇便得了葉亭宴的傳信,說宋瀾禁足了宋枝雨,對煙蘿的處理卻曖昧不清。
後宋瀾攜她同去見燕琅,路上含糊說了一句,將煙蘿交給她處置。
燕琅入宮那一日,騎了匹棗紅馬從禦街招搖過市,他此番回京,隨行士兵不過二十餘人,其中有一半還直接到了京郊大營,連城都沒進。
當年燕世子在京時,性子便十分張揚,他又生得俊朗,是大街小巷各色女子的春閨夢裏人,如今在邊境磨礪一番,雖不如當年白淨,卻更顯成熟,不過短短一段路,便險些被兩側樓上拋下來的彩帶和花朵淹沒。
葉亭宴已在朱雀司中住了三日,燕琅今日進宮,終於叫他得閑告假,下早朝後便回了府。
裴郗捂著耳朵從街邊艱難地擠過來,恨恨道:“這麽些年了,他竟還沒改了這浮浪性子!”
葉亭宴把玩著手中的折扇:“你以為他浮浪,他卻聰明得很——昨日夜裏進城之前,他就在城中提前添油加醋地散播了自己在邊境斬殺叛將、艱難守城的壯舉,今日更是騎馬過前街。濯舟威名仍在,他如此坦**,哪個百姓會懷疑他所言不真?”
裴郗“啊”了一聲:“這小子是故意的?”
葉亭宴道:“宋瀾和玉秋實這幾年想盡辦法,想要收邊境的兵權,卻始終無從下手,他招搖過市,叫他們連尋機將他扣在宮中的損招都出不得,這悠悠眾口啊……”
裴郗還等著他繼續往下說,不料葉亭宴卻突然閉嘴,轉而問:“大娘,這包子怎麽賣?”
他站在那攤子前算了半天,最後才掏錢買了四個,遞了裴郗一個,裴郗稀裏糊塗地捧著包子:“公子怎地不繼續說了?”
葉亭宴茫然道:“啊,還要說什麽?”
他狀似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燕琅今日穿的是繁花盔甲,在日頭下金燦燦地發著光,他這一眼恰好瞥見盔甲折射的一片白亮,連忙將視線收了回來。
裴郗清楚地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傷懷之色,這才想清楚他方才為何突兀轉移話題——這些年來他已經變了太多,連心思都藏得越來越深,若非他看得仔細,怕是一天都想不明白。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被燙得額角一抽,麵上仍舊嚴肅道:“好吃。”
葉亭宴被他逗笑,漫不經心地將手中剩下的三個包子都塞到了他的懷中。
裴郗抱著那幾個包子,跟著他繼續往宅邸處走,邊走邊道:“汴都《假龍吟》與會靈湖上銅金盞一事尚未有定論,皇後此時將燕世子召回京來,隻是為了救她那個舊友麽?這幾件事堆在一起,我有些想不清楚。”
葉亭宴隨口答道:“有什麽想不清楚的,薇……皇後先是著人在汴都散布了《假龍吟》,隨後精心設計了銅金盞一事,想借此機會叫宋瀾覺得玉秋實不敬——這一招與我在暮春場所行如出一轍,都是為了給宋瀾對玉秋實的忌憚上再加把火罷了。不料玉秋實這老狐狸抓到了她的破綻,換了銅盞,他本想借著邱氏女身份坐定此事,叫宋瀾認定皇後有貳心,我橫插一腳,壞了他的謀算……”
他打了個哈欠:“邱氏女刺殺皇後,以宋瀾之疑心,我再做些手腳,叫宋瀾以為邱氏女是旁人送進來的,半信半疑間,他又會回頭懷疑一切是玉秋實的盤算。朝中本就不太平,這時候皇後要燕琅回朝,將一切攪得更亂。於宋瀾而言,顯然是燕琅為何殺他心腹王豐世一事更重要些;於玉秋實而言,前牌失效,後手不明,按兵不動是最好的……她這麽些年,長進得很。”
裴郗若有所思:“公子也在她盤算中借機除了寧樂長公主,豈不正好……對了,公子早朝前隨口一句,說終於明白了皇後想要什麽,話卻沒說完,若非心係宋瀾,她為何……我也不懂,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葉亭宴垂首不語,二人自街邊的瓦當之下靜靜走過,陽光穿過屋簷罅隙投下的光亮和陰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一重又一重的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