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得鹿夢魚(七)
她並未阻止過宋瀾進她的內室,此時更來不及,宋瀾轉身便朝她殿中的花屏之後走去,落薇站起身來,本想阻攔一句,想了想還是沒開口,隻是默默跟上了他。
宋瀾撩開門簾,見她逼仄的內室之中並未點燈。
走到殿門處、想起那個喚不醒的宮人時,他心頭閃過一絲怪異——守夜的宮人向來淺眠,怎麽會有禦駕來後還不能清醒的情況?
況且他來時這樣急迫,忽略了許多細節,譬如落薇清醒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過這些念頭隻是轉了一轉,見四下空**,便也不見了。
落薇跟著他進門來,在他身後點了燈。
內室中昏暗冷寂,連香都沒焚。
宋瀾站了一會兒,隻聽見了蠟燭初點時蠟油融化的細微聲響,便也將心思放下了些,他取了三炷香,鄭重地插進香爐中,又照例行禮。
落薇跪在他身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子瀾可覺得內心寧靜了些?”
宋瀾便道:“阿姐這地方甚好。”
不知為何,那種怪異的猜測總是揮之不去,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縷微妙的熟悉味道,有點憂愁,有點清冷——好似是落薇從前愛焚的檀香。
這檀香原本是他皇兄的素愛,如今落薇焚的也少了,他留宿時,她愛焚的香料要比這甜膩得多。
葉亭宴倚在內室的牆壁上,盡力放輕了自己呼吸的聲音。
他先聽見了二人在殿中的一番言語,腳步聲由遠到近,最後停留在咫尺之地,也不知為何,宋瀾竟然進了這逼仄的內室,落薇也跟著他走了進來。
自從眼睛受傷之後,他的耳力越來越好,甚至能夠聽見二人在外說話時唇齒間的風聲。
宋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簡單拜過之後就準備離開,葉亭宴剛鬆了一口氣,又乍然聽見衣料相互摩擦的聲響。
他記得落薇披了妝台前的薄紗,那紗十分輕薄,飄若蟬翼,而宋瀾在後宮中喜穿或白或玄的襴衫。
薄紗拂過帝王的衣擺,結出一聲低低的喘息——臨走之前,他回頭親吻了她!
一霎之間,葉亭宴首先回想起來的竟是數日之前在乾方殿前遇見落薇的情景。
他不知道落薇與宋瀾說了什麽,隻記得她的眼睛是紅的,唇角鮮豔的口脂外溢了一絲,看起來情|色旖旎,不難想象“情睦”的帝後之間做了什麽親密舉動。
盡管早在心中告訴了自己一萬次,臨近之時,他發覺自己仍然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宋瀾離開瓊華殿時,見門口的李內人仍舊抑製不住地連連哈欠,不由自嘲一聲疑心過甚——他知道落薇在內廷之中有心腹,但總不至於膽大到這樣的地步,是他近日風聲鶴唳、過於多心了些。
走了幾步,他遠遠地瞧見左右林衛隔著長街請安,心念一動,便順口吩咐了一句:“星四,你去查探一番,今夜瓊華殿前值守的禁軍,可有人缺勤?”
“是。”
宋瀾如今近身的侍衛皆已更換為朱雀近臣,其中最得用的七人,依照南方朱雀七宿命名,這“星四”,正是位列朱雀第四星之人。
星四領命之後,無聲無息地去了。
確信宋瀾已經離開瓊華殿後,落薇才敢打發宮人出去,重開了內室的暗門。
葉亭宴察覺有光,下意識地伸手擋了擋眼睛,落薇見他蜷縮在門後,很是可憐的樣子,不由怔了一怔。
她連忙吹滅了手中的蠟燭,傾身問道:“你怎麽了?”
內室中光線昏暗,湊近了她才看見對方泛紅的眼睛,不由有些歉疚:“我隻記得你有眼疾,不可見強光,沒料到這幽暗之地你也待不得?”
葉亭宴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拭去了眼角溢出來的幾滴淚水,口中打趣道:“娘娘這幽暗之地,屬實是太幽暗了一些。”
落薇不語,方才她也是篤定了內室中漆黑一片、若不點燈什麽都看不清楚,才敢放他進去的。
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她這番心思,如今的口氣較之方才,聽起來似乎陰陽怪氣了一些。
或許隻是她的錯覺。
落薇伸手扶他起身:“時辰不早,你還是早些回去罷,宋瀾得了幽州軍報,若是心血來潮,保不齊要到朱雀司中尋你。”
葉亭宴卻不肯起來,他抓了她來相扶的手,略略垂眸:“這便是你的後手?你叫我保她三日性命,是因為三日恰是幽州到汴都的路程,燕少將軍回朝,何等大事,想必陛下便不會有那麽多心思盯著朱雀了。”
落薇並不回答,隻道:“前幾日大人說保不下她的性命,保三日卻是無妨的,如今你已然做到,我心甚慰,至於旁的事情,便不必再勞大人掛心了。”
“娘娘好大的麵子,一封書信,便能叫燕少將軍千裏迢迢地回京,甚至不惜斬殺朝廷命官,造也要造出個必回不可的理由來,”葉亭宴聽了她的話,手上一用力,便將她扯了下來,摟在懷中,隨後貼近她的耳側輕輕道,“少將軍當年保陛下登基,也是賣娘娘的麵子罷,怎麽,他……也是娘娘的‘近臣’麽?”
“近臣”這兩個字咬得意味深長,落薇不知道他在抽什麽風,本想罵他兩句,想了想又覺得懶得費這個力氣,便伸手撫了撫他的衣領,柔柔道:“是與不是,又有什麽要緊?”
葉亭宴低頭看她。
如同心魔作祟一般,他又看見了她微暈的口脂。
豔紅如血的顏色,從形狀優美的嘴唇上滿溢出來,留下一痕令人遐想無限的紅,像是對他的嘲笑,他著魔一般伸手擦拭,卻怎麽都擦不掉,擦到落薇痛了,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你又發什麽瘋?”
他這才如夢初醒,怔然停了手,重去看時,才發現指尖和她的雙唇幹幹淨淨,沒有猙獰暈染開的血色。
——本是夜間睡眠時,她根本沒有擦口脂。
他自嘲一聲,這才勉力定了神,抬頭打量這間逼仄的內室。
先皇後住的是瓊華正殿,寢宮就在正殿之後,他第一夜來時險些找錯了地方,原本還在好奇落薇為何要尋這偏遠一隅做寢殿,如今想來,怕就是這內殿中有密室的緣故。
宋泠從前篤信神佛,落薇卻隻是尊崇,並不篤信。
如今看來,何止是不信,簡直是離經叛道。
中周以來,儒釋道三家合流,雖互相影響,卻沒聽說有誰是三家並拜、還叫人共處一室的——她甚至將密室的開處置於佛陀頭頂,委實叫人哭笑不得。
葉亭宴扶著牆壁起身,活動了一番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頸,恰好瞥見身後情景。
隻是一眼,立時叫他一震。
正對著門的密室牆上,竟然懸掛了一副巨大無比的大胤地圖。
他這麽遠遠看著,都能看出那地圖標記精細,山川河流不說,還有密密麻麻的紅點——這圖他也十分熟悉,是大胤的軍防分布!
還不等再看仔細些,落薇便擋在他的麵前,闔上了密室的門。
二人一同從內室往外走,一路走到窗前,落薇半坐在美人榻上,想要將他來時那盞花窗推開,葉亭宴卻忽地在她身後道:“我初入汴都,在高陽台上向娘娘表忠心時,曾經說過,娘娘要用我,是因陛下不再如同從前一般信重,太師又虎視眈眈,為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行事,今日臣僭越,忽地想問一句——”
他聲音輕忽得如同鬼魅:“中州有鹿而天下共逐,娘娘,你求的是什麽?”
落薇手指一抖,還是伸手推開了麵前的花窗,一陣夜風吹過,拂亂了她鬢角的發絲。
*
正如先前葉亭宴所猜測的一般,燕琅回朝一事,在本就暗流洶湧的朝中忽地砸下了一枚巨石。
大胤重文輕武,但綿延三代之上的將門世家極少,煊赫的便更少。
從前為北方大族的葉氏,雖世代鎮守北境,但祖輩都是守城之將。
燕家與葉家不同,如今有這樣的聲勢,是因為明帝一朝時出過一個天下名將。
濯舟大將軍本姓為周,後改姓燕,與西野交手多次,打過無數場為人津津樂道的戰役,明泰年間,仰賴著這天縱奇才,西野人退居彭城之外,徹底失了從前的聲勢。
據說明帝與濯舟大將軍是八拜之交,賜了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的榮耀,燕氏掌著天下四塊虎符之一,縱然不似葉家那般枝繁葉茂,卻是實打實的煊赫將門。
在小昭帝登基之時,尚在汴都的燕世子還曾提前調了京郊大營,與五路禁軍對峙,這才給了皇帝順利入主金殿的本錢。登基之後,皇帝本想繼續加賜,隻是北方五部聯盟忽地偷襲幽州邊境,燕世子與其父來不及得恩賞,便匆匆去了北幽。
如今五部聯盟雖仍是蠢蠢欲動,但燕家鎮守北方的這三年,從未在一場戰役中失過手。
邊患未平,開春皇帝北巡,本就是為了將封賞帶去,誰也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時候,燕少將軍會忽地自請入京——畢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在汴都眾人的眼中,北方邊患早已不再如此緊急,燕家手中握著這樣的權勢,似乎更應為君所警惕。
落薇坐在瓊華殿小池塘尚未枯萎的荷塘之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