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得鹿夢魚(六)
身後的門剛剛闔上,葉亭宴便順著冰涼的牆壁滑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密室當中一盞燈都沒點,死寂得如同陵寢。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雖說他已經對於閉目的黑暗十分熟悉,但重回這樣的情景當中,仍舊抑製不住地發抖。
一些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全然遺忘的記憶再度侵襲而上,葉亭宴粗喘了幾口氣,感覺有冷汗正順著他的額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的。
然而閉上眼睛和睜著眼睛的黑暗,仍舊是這樣不同。
此地危險,隻與宋瀾一牆之隔,再這樣下去恐怕又會誘發心疾,他不敢叫自己失去意識,於是順著身後冰冷的牆壁,胡**索著——隻要有一絲光亮,都不至於讓他這樣恐慌。
十分幸運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針眼的氣孔。
氣孔透過來的光線細若遊絲,卻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葉亭宴泄力一般倚在牆壁上,抽出袖口的帕子,緩緩拭去了自己滿頭的冷汗。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他處於這樣的情境中時,險些被逼瘋,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從小到大學來的所有東西,什麽禮義廉恥、為君六誡、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過絕望之時心中滋生出來的恨意。
為了讓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殺了你們,一定要殺了你們。
被拚死救出後的逃亡路上,他傷了眼睛,視物不清,右手幾乎廢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蘭”,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見到他的時候,他神誌不清,連一把舊劍都提不起來,聽不下任何人的話。
若非柏森森及時趕到,恐怕他捱過了宋瀾的刑獄,也會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與他相交多年,最是知曉他的脾性,而裴郗性子剛直、嫉惡如仇,以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這幾年耳濡目染,一見到落薇就覺得不順眼,這些時日交往下來,才有些改觀,仍舊是別別扭扭地不肯承認。
畢竟連葉亭宴自己都不知道,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幾分。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後仍舊篤信此事與她無關,後來宋瀾將證據一件一件擺在他麵前、逼迫他相信,他山窮水盡、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是靠著這份自始至終都落不到實處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縮在這暗室當中,陡然發覺,說是恨,不如說是悵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當年之事她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就算知情,為了權勢殺他,她有沒有猶豫過?就算不曾猶豫過,這幾年過去,有沒有後悔?
這麽多問題,一個都問不出口。
一是時機未到,二是他內心深處也在恐懼這些答案。
若是答案與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度變成當初那副完全不像自己的模樣。
想到這裏,葉亭宴忽地脊背一冷。
隨後,他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帕子,自嘲地慘笑一聲。
完全不像“自己”……
怎麽還會生出這樣荒謬的想法,他早就麵目全非,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
唯一不變的就是,那些恨意依舊是飄忽的。
他每每發病之時,蘸血在書房中揮毫,覺得自己恨透了宋瀾、恨透了她,但當他重回汴都,在海棠花樹的陰影下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或許有朝一日,一切都可以重來,可唯獨她,是他永遠打不贏的。
他忍不住接近她,最初隻是為了冷眼瞧瞧她是否獲得了當初想要的一切,他從前還想,若是落薇真的做了、真的對他不曾有半分愧疚,塵埃落定那一日,他一定要殺了她。
就算與她玉石俱焚,他也不在意。
可對方隻是輕飄飄的一個眼神、隻是偶爾施舍了幾分柔軟、隻是給一些模棱兩可的曖昧可能,他就立刻丟盔卸甲,將從前的恨意拋諸腦後。
哪怕在她眼中他是另外一個人,哪怕看到她這樣一麵,仍舊拒絕不得。
一腔愛意,半真半假,如同開到荼蘼的春花一般,腐壞得不堪入目,他假裝聞不見糟朽的氣息,執著地、閉目塞聽地,一定要將這場戲演下去。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裴郗還對他說,自回汴都之後才看出,他其實從不肯以最惡的可能對皇後施加猜測,隻要她流露出一絲麵具下的柔軟,他就甘心忘卻從前的一切。
是啊,譬如這次,落薇執意要保下邱雪雨,他對她說“娘娘原是有情的”,心中是洋溢和雀躍的喜悅——縱然這情不是對他,但隻要她有,就表明他從前對她的了解並非虛妄。
輕賤嗎?
隨意罷。
想到這裏,那氣孔中射進來的幾縷光線似乎都變得更明亮了一些,葉亭宴貼過去,輕輕彎起唇角。
若是當年也能瞧見這樣的光,就好了,總不至於走到絕望地步,傷人傷己。
他還在這麽想著,突地聽見耳邊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原是他緊緊貼在牆壁上,聽見了一牆之隔的落薇和宋瀾的對話聲。
二人在內室之外,他在內室之中的密室中,隔得不近,於是聽得也不太清。
葉亭宴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飛快地冷靜下來,隨後專心致誌地貼著牆壁,去聽二人的言語。
他一靜心,入耳的聲音便清楚了許多。
宋瀾撥開床帳以後,說了那一句“幽州軍報”,隨後便不再言語了,落薇體貼地沒有繼續問,徑自走到殿門處,將手掌貼在了李內人鼻尖下。
方才她與葉亭宴十指相扣,手心多少也沾了些解藥,李內人很快轉醒,歉疚地進殿為她梳理起頭發來。
宋瀾就坐在榻前,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挽了一個簡單端莊的髻,揮手叫李內人出去,宋瀾才歎了一口氣,喚道:“阿姐……”
落薇應道:“北幽出了什麽事,叫你漏夜來此?”
宋瀾握著她的手,摩挲她的指尖,語氣不明地道:“燕少將軍從北幽發回一道軍報,八百裏加急地送進了內宮,我擔憂你明朝聽說後,不知內容而憂懼,故而趕在早朝之前來告知你。”
他將她額前的發絲撥到耳後,繼續說:“四日前,北方諸部趁夜偷襲了燕氏駐紮在格拉爾城的守軍,險些打進城去,少將軍率眾抵擋,大敗敵軍,取了格拉爾城叛將王豐世的首級,預備回京述職。”
落薇驚道:“王豐世叛國?”
宋瀾瞧著她,緩緩地道:“是——軍報中是這麽說的。”
他生了一雙杏眼,又大又圓,更小的時候,隻消眨巴眨巴眼睛,便會叫人無端心軟,落薇從前感歎無數次,不知照看他的宮人怎麽舍得苛待這樣玉雪可愛的孩子。
如今他長大了些,仍舊是一張娃娃臉,就算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他麵上是一個猜忌的表情,也不由感歎,若非她太過了解他,是決計無法從這張臉上看出什麽的。
自登基以來,宋瀾的名聲還算不錯——在朝臣眼中,他尚未親政,卻能駕馭手下玉秋實和落薇兩人相抗,卻不致黨爭,從未在政事上出過大亂子;在世人眼中,他對亡兄極盡哀榮,愛重皇後,至少是個有情有義的君主。
況且民間還流傳著關於他的故事,說小昭帝路過禦苑見宮人粘蟬後殺死,感歎一句“求生爾”,令宮人今後不必在夏日粘蟬,實在聒噪時,也應捉取後放歸山野。
這是落薇幫他造出來的好名聲。
所以《假龍吟》出,金天衛於市井間收繳銅鈴,才會讓人們津津樂道這樣久——一個貌似完美無瑕的年輕皇帝,聲名被砸裂的第一道縫隙,本傷害不大,卻欲蓋彌彰,當然能勾起眾人十足興趣。
落薇斂了思緒,順著他先前的言語接口道:“燕少將軍確實是該回京述職的——王豐世是子瀾派去替燕氏分憂的守將,此事若說不清楚,豈非是燕家不肯容人?”
宋瀾飛快地說:“若是燕家不肯容人,阿姐當如何?”
落薇也毫不猶豫地平靜答道:“你為君,燕氏為臣,若他們不能容君之人,大胤法典自有處置,哪裏是我要如何?”
宋瀾看著她,她也不避讓,最後還是宋瀾先斂了眼神,笑道:“燕氏守國土,當年在我登基之時,還率眾與禁軍對峙,實在對我有恩,想來一切不過隻是誤會罷了,燕少將軍肯入京,便是問心無愧。”
落薇低眉道:“正是,待他回來了,你們細談一番便是。”
宋瀾咳嗽一聲,轉移話題問:“你的傷怎麽樣了?”
落薇道:“傷得不重,子瀾不必擔憂,再養幾日就能全好了。”
她轉頭看向花窗,花窗外仍是一片寂寂漆黑,隻隱約閃爍了些燈籠微光:“如今是什麽時辰了?”
宋瀾道:“子時已過,再過兩個時辰就要早朝了,我今日恰巧在乾方殿看折子,睡得晚些,這才沒有錯過少將軍的軍報。”
“不過是進京述職,也值得小燕發八百裏加急,擾了你休息,”落薇伸手為他整了整衣領,嗔怪道,“算起來北幽至汴都,快馬三日可抵,想來明日或者後日,他便來了,到時候就算王豐世有罪、他守城有功,也該治個擾亂聖安的罪過。”
宋瀾抓著她的手,側頭一吻,落薇下意識地將手抽回,於是他的吻就此落空:“阿姐……”
落薇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今日沒休息好,不如回去再眠一眠。”
宋瀾咬著嘴唇笑道:“怎麽,阿姐今夜不肯收留我?”
她心中一震,手指也跟著抖了一下,口中卻道:“我肩傷未愈,怕是……”
“阿姐怕什麽,我也隻是想著,在你身邊,睡得更好罷了。”宋瀾從榻上起身,朝殿外走去,近日朝事錯綜複雜,他本就沒打算留宿,“罷了,你好好休息,我……”
說到這裏,他忽地想起方才來時落薇殿前那個喚不醒的宮人,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我心中不寧,想借阿姐的內室拜上一拜,我還記得你從前說,心亂時跪在諸家畫像之前,可得寧靜——不知阿姐舍不舍得?”